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老土专栏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88) ---- 第五章 藏在心里的梦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8&id=27820)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5/18 19:09:06 -- 第五章 藏在心里的梦 各位朋友: 因编写书要有事件、时间顺序,前面有个别篇要调整一下,如有重复请谅!
第五章 藏在心里的梦 陈大姐 记得我们刚落户那会,大山脚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城里人,就像爆了一颗原子弹,四围的村村寨寨全给震动了。女生们一个个穿着花裙,辫子上还用一方花手帕扎住,像有只彩蝶在身后飞似的;男生们大都穿着白衬衫,把脸盘子衬得更是白净;对于那些黑黧黧的山民来说,就像看到天外来客般新奇和惊讶,好几天日子都没法平静,天天都有不少山民有事没事总要路过我们宿舍,怯怯地往里张望。 陈大姐是我们的领队干部,有说她是市知青办派下来的,有说她是从工厂调来管我们的。只有她没有穿裙子,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更衬出她的严肃。她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看模样也不过二十三四岁,这是个炫耀着青春光彩的女干部。她不大注意修饰自己,头发剪得短短的,不像其她女孩子们梳得光光的,或是用人工造成美的形状。其实,她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年轻女孩,却偏要装出与她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 我们的宿舍是用土筑起的一间大屋,中间用蔑垫间开,一边作男生宿舍,一边作女生宿舍。我们在宿舍里,常常可以听到女生那边说话,连晚上打鼾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叫我们男生既新奇又兴奋不已。然而,我们却谁也不能去女生宿舍。陈大姐的床就开在靠门口,像是女生的守卫。望着她那一脸的庄严肃穆,谁也就没有了进去的欲望。 一日,我们听见篾垫那边陈大姐和一个叫伟伟的女生说话。她问:“伟伟,你那条红裙子穿不穿?” “大姐,你也喜欢裙子?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哩。”伟伟说。 “我是喜欢红颜色,这是无产阶级的颜色。”她说话极政治。 “是吗,这真没有想到。” “应该想到的,任何时候,一个革命青年都应该想到革命化。” 伟伟便没有再说话。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会,陈大姐穿着那条红裙子便往镇上跑了。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尽管仍是一脸的严肃,却掩饰不住的兴奋,脸儿红红的,闪着光彩。原来她的男朋友今儿从省城大老远地跑来看她。他们只在镇上见了面,他便仍搭车回去了。 这晚上,我半夜起来小解,忽然发现那边仍亮着灯光,我偷偷瞥去一眼,是陈大姐还没有睡,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一准是给她的男朋友写信,那脸上仍是红红的,略略有些娇羞,身影儿映在篾垫上,随着灯光忽忽的跳动。我不明白,他们白天唠了大半天,还没有唠完吗?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 自此,我们男生居然能够进去女生宿舍,能够与女生一块说笑。每当这时候,她脸上便绽着柔和的笑,让人瞧着挺感动。
我的爱情生活 我下到桃川农场那会才十八岁,还有比我小的,才十五六岁。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大概是未涉世事,全是满脑子里充满着幻想,充满着光明和向往。 那会,农场里没有图书室,也没有娱乐室,更没有歌厅舞吧。一是因为农场是创建阶段,农场拿不出钱来办这些;二是最主要的,我们是来干革命的,是来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来接受改造的,怎么能搞那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呢?白天,我们拼命地改造自己,使大力流大汗,可晚上,黑灯瞎火,哪儿也不能去,就只能早早地压床板。人是个古怪的动物,偏偏会有思想,人一挨上床板就偏偏睡不好,就偏偏有些不安份,老想找人倾诉些什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兰兰(化名)的。她比我小两岁,一个挺清纯的女孩。她也喜欢文学,我们在一块便谈文学,谈童话故事,谈红楼西游,天上地下漫无目的,我们谈得很愉快,就这样打发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我觉得我们在一块挺有意思,有意思的日子跟没意思的日子就是不一样,直接决定人的心情愉快不愉快。 霸王岭工区的后面是一片坡地,很开阔,长着一人多深的巴茅。那是一个休息日,我们一块走进那片茅草里,那是一望无际的绿,人走在里面,就像是淹没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绿里,又像是置身于一波连一波的绿色海浪里。草里面还夹着一些长短不齐的蓝的紫的鹅黄色的和粉红色的野花,像一块不整齐的地毯,远远地一直铺到都庞岭下。我们坐在里面,正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儿,这时有一个猎人扛着一杆猎枪,在草丛里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大概是想把藏在草丛里的鸟儿野兽什么的赶出来吧。我俩吃了一惊,忙伏下身子,紧张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好容易那人走远了,不见人影儿了,我轻舒一口气,低头一瞧,可又懵了,两只胳膊不知道要怎样放才好,对怀里一脸惊吓的她居然碰都不敢碰,好像趴在怀里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刺猬。 那些日子,我一直都有些提心吊胆,总觉得人家看我时的眼睛有些异样。 安排在我们队的驻队干部是一个姓庄的老头,人挺和善的。一天中午,庄老把我叫了去问:“你谈爱了?” “没有啊!”我说,心却忐忑,跳个不停。 “年轻人说话要坦白,不要说谎。”他说,样子很严肃。 我能怎么说呢?承认谈爱了吧,可我们连一个“爱”字都没有说过。我曾看过一些爱情小说,那里面的恋人都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可我却从没有半点那样的感觉,这也叫谈爱吗?我知道,知青谈恋爱是犯禁的,邻队的一位男知青就因为谈恋爱,被我们场的党委书记李种田,提着一支驳壳枪从霸王岭工区追到茅草地工区又追到粗石江工区,追了几十里,李书记是位军人,最痛恨资产阶级的。我们知青是来接受改造,接受教育的,怎么也能“资产阶级”呢? “你不是在日记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吗?你好好想想,写份检查来。”庄老头看定我说。我的头便立刻“嗡”地一声大了,我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庄老头怎么会知道我写了日记?不用说,这是有人偷看了我的日记然后去庄老头那儿告发了我。我感到愤怒,可又无可奈何,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也感到了空旷和孤单,也随即带来了紧张。 我们曾以童贞般的信念,赴艰蹈苦,以整个生命向往“砸碎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而我砸碎的只是青春、希望、天赋人权乃至最卑微的生存尊严。我从床底下翻出那个日记本,一个人跑去山上,把日记一页一页地撕了,撕成了许多碎片,于是,在我的四周便开满了一朵一朵洁白的花。
陈浩然与吟吟 我和陈浩然(化名)的结识是因为文学。我平日喜欢读小说,喜欢写诗;他没有写过什么,但却十分喜爱,因而我们便极谈得来。我们两个在不同工区,虽然相隔了四五里路远,但下了工,我们会常常凑在一块闲扯。他的名字与大作家浩然相同,因此我也就常戏称他为“作家老兄”。那会,好些书都不许读,也没什么书可读,文学作品只有《金光大道》,只有《艳阳天》。于是我们就谈金光大道,就谈艳阳天。谈腻了,就谈做学生时读过的俄国人。中国的今人是不敢谈的,那会中国的作家们几乎全是黑帮黑鬼,自然是不敢犯忌。我们谈普希金、谈托尔斯泰、谈屠格涅夫。谈到屠格涅夫,我们便可以感受到他那充满诗意的散文,似乎可以看到农村各种各样人物的生活图景和优美的自然风光。我们就谈古人,谈杜甫、谈李白、谈苏轼。谈到苏轼时,他便特别高兴,神采飞扬,居然仰天高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于是,我俩便都觉着有些沉醉。 后来,农村安排他当了拖拉机手。开拖拉机,这在当时是很惹人羡慕的。我曾去找过农场的书记李静。李静也是知青,是长沙市一中高中毕业生。她笑着对我说:“机手名额不多,将来我们推荐你去当作家吧。”当作家可以推荐吗?我没细究,但我知道机手自然不会轮到我头上了,心下便生出好些遗憾。 他开着拖拉机好神气、好潇洒!茅草地极阔,有好几千亩,拖拉机把犁铧降下,锐利的犁头深深地插进了那杂草的根须虬盘错节的土地,黑色的泥土便波浪似的翻卷过来,向前涌动,拖拉机便俨若一艘红色的舰艇劈波斩浪,轰轰隆隆!大地都在抖动。他高兴了就唱歌,他极喜欢一支俄罗斯民歌:“保尔把母鸡赶进了谷场,有一只狐狸在偷偷地张望……”歌声被山风拆散,又被山风连接起来,像一缕绵绵不绝的丝丝在旷野上飘。 据说他恋上了一个叫吟吟(化名)的女知青,我是不信。那会,场里是不允许知青谈恋爱的。再说,吟吟是队上的团支部书记,正在争取入党,她常是一脸的严肃,很少见到有笑容。我尊敬她,却不敢接近,我总觉得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尊神。他怎么会跟一尊神恋上呢?我从未问过他,他也从未跟我说过。 后来,有了武斗,有了“贫总”,有了“湘江风雷”,有了“东方红造反兵团”,你打我,我打你,斗得你死我活。一次武斗中,他居然让人打死了,尸体抬了回来,我们都哭了。数吟吟哭得最厉害,一改往日的严肃,哭得一抹鼻涕一抹泪的。下葬时,她居然往坟坑里跳,几个力气大的男生好不容易才把她拉扯上来。我忽然明白,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 在以后好些日子里,吟吟不说不笑,在蚊帐里悬挂着一张他的放大的黑白照片,她便坐在床前默默弹琴。一把凤尾琴,她弹得极好,老是弹着那支俄罗斯民歌,叮叮铮铮!那音调是异常悲凉的,让人听了直想落泪。使我们惊讶的是,她竟然是如此富于感情,弹奏是那样富有表现力,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如轻云无定地飘浮。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那一身素净的身上,显得高雅淡洁,却更增添了几分凄怆沉痛。我对她便不再畏惧,居然也了一种亲切感。
偷吃禁果 韩少功在小说《希望茅草地》中记叙了这么一件事:农场每逢放映电影,场里便要组织一批民兵在周围巡逻,发现有谈情说爱的知青男女,便一索子捆上游乡。这写的便是我们农场里的事。那会,我们知青是绝对不许谈情说爱的。我们是来干革命,肩负着世界革命的重任,当然不能搞资产阶级的东西。尽管我们每天男女一块劳作,但彼此都活得小心谨慎。 偏偏有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偷吃禁果。他叫刘志刚(化名),一个俊俊俏俏的后生,他竟然和一个叫丽丽(化名)的女生好上了,每晚都要出去,至很晚才回寝室。这叫我们全寝室的人替他担了不少的心。每晚回来他都显得极开心,一个人轻轻地吹着口哨,要不就兴奋得在屋里来回走动,要好半天才能上床入睡。我们问过他:“志刚,你啃(吻)过她吗?”“嘿嘿!嘿嘿!”他只是笑,笑得傻乎乎的。问急了,他便说:“蠢话,等你们以后搂着女人时就会晓得该不该啃了。”我们这些男生谁都觉得这事既新奇,又神秘兮兮;既胆怯,又都跃跃欲试。想想自己以后也会搂着个女人,心里便止不住一阵砰砰地猛跳。 一日,队长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连连吐着口水。他说他今日去了一处岩洞查探水源,走进洞里黑古隆冬,却瞧见有两团东西在滚动,他以为有什么古怪,定眼一瞅,竟然是刘志刚搂着丽丽。 不知为什么,他们俩个居然没有挨批判,居然没有游乡,大概是队长没有去告发他吧。队长他不怕被斥为纵容资产阶级吗?其实,人类历史同人的认识一样,永远不能把人类的某种完美的理想状态看做尽善尽美的,完美的社会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知青生活远不具备产生性放纵的精神和物质条件,但是在一个灵魂扭曲和暴虐专制的时代,你能无视社会的强大存在,而仅仅苛求个人道德不够完善么?也就是说,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决定人性”(邓贤《中国知青梦》)。 他们俩人居然还有更大的举措,竟然跑出农场,去镇政府扯了“登记”,当晚就举行了婚礼。婚礼极简单,他们买了一点白糖,就用白糖开水招待来客。除了场领导未来以外,我们知青几乎全来了,屋里坐不下便坐到走廊上。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居然会来这么多人,那一双双眼睛里,显然燃烧着渴望和激情。我忽然明白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人之常情;饮食男女,大欲存焉,是千古之理。有男人女人,必会生性,必会生爱,是能强行压制的么?谁又能区分哪是资产阶级哪是无产阶级呢?人为地强迫自己熄灭任何人的欲念,这个强迫的过程,显然是充满着灵魂的残酷。 那晚上,是我们来农村后过得最热闹、最温馨、最感人的一晚。不知是谁哼起了一支俄罗斯民歌《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便都跟着唱: 小河静静流, 微微泛波浪, 树叶儿也不沙沙响…… 居然特“资”,但大家极沉醉。唱藏在心里的那个五彩的梦,那个属于各自的秘密的期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