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老土专栏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88) ---- 安营扎寨霸王岭(六)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8&id=27166)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5/10 15:54:57 -- 安营扎寨霸王岭(六) 申请加入工会
一日,场领导对我们说,场里要成立工会了,叫我们都写份入会申请。这一消息,令我们欢喜若狂,那喜形于色的神态决不亚于一个到大山里打草或检柴禾的伢,又渴又累地回到家,一见门锁了,又一回头,见着娘提着水桶抑或端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从老远走来时的那份惊喜。谁都知道,工会是工人自己的组织,入了工会,也就是说是属于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了,是属于领导阶级了。这对于我这样一个“黑七类”子弟来说,的确是一件做梦都梦想不到的喜事,是天上往下掉馅饼的大喜事。“这下好了,我可以是工人阶级了!懂么,工人阶级!”我三番两次地自语,心花怒放,好像刹那之间,耻辱和苦闷的重荷,从我的精神上离开了。 这一天,我在地里劳动老是跑神,不时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天的太阳爬得特别慢,慢腾腾的,比老太婆走路还慢。我的思想不停地飘动着,从一件事很快地又跳到另一件事。思绪如同烟雾一般袅袅绕绕,又如同在空中翻飞着的蝶翅般轻柔美丽。 好容易盼着了下工,好容易盼到了晚上。 这山乡的夜晚,是那么清凉,又是那么温暖。天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照得地上一片朦朦胧胧。四周都发散着一种捉摸不定的香气。每个角落都有着静悄悄的声音,是风吹树叶在响?是溪流在喧闹?是屋后茅草丛的摇曳声?也许是,也许什么都不是,是自己的心在跳得怦怦的声响。 我趴在桌上,在一张材料纸上,一丝不苟地写着入会申请,那笔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就像是轻快地、热滚滚地、小声地倾吐着自己那一腔激情: 尊敬的场领导:我迫切地希望能加入工会组织,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就是热切地希望自己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革命道路,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毛泽东思想是指引我们前进的灯塔,毛主席著作是我们一辈子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在这里,我们有最好的老师——贫下中农,他们不仅给我们传授生产斗争知识,还传授阶级斗争知识。我立志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决心不变,立志建设好农场的决心不变…… 为了表示自己迫切的心情,在申请书上的开头,我一连写了两个“迫切”;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我又一连写了两个“不变”。 我写完后,月亮已经西斜。月光很淡,淡得像水,窗外的树叶儿都已缀上了亮闪闪的露珠儿,有些还滴落在窗台上,发出“叭嗒”的声音。空气中有泥土味、草木味、牛粪味,随着呼吸般的微风悄悄飘动。 那味道好香,好醇,沁到心尖尖上去了。 我便怀着一颗既激动又忐忑不安的心日夜盼着。 过了几天,结果出来了,我的申请没有通过,理由是:工会是无产阶级的组织,只发展红五类子弟,对于黑七类子弟,还需要考验考验。 我一下蔫了,浑身像变成一种寒热病似的颤栗,苦恼和耻辱,刚淡忘了不久,现在又回来了,更为有力地撕扯着我的胸膛,就像闸门挡不住洪水那样,烫脸的泪,从我的眼睛里涌流了出来。 我便不再敢存有一丝当一名工人阶级的幻想。
在农民文化夜校上课 我们队在黄金寨办了一所农民文化夜校,我后来把这件事还写成了一篇小说《那双哀怨的眼睛》,发表在1986年第三期的《文学月报》杂志上。 场里安排我们知青去周围各村寨办文化夜校,其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黄金寨座落在都庞岭下,离我们霸王岭不过七八里地远。那寨子很穷,我在一户村民家吃过饭。老实说,那根本不能叫吃饭,只能叫喝粥。不过,粥都熬得很好,是用粳稻米熬的,溶溶的,酽酽的,很白很白,像溶猪油,味道极好。连饭也吃不上,怎么会有黄金寨这么个富贵的寨名呢?这是说不清场的事。 这天又是上课的日子,我和队里几个知青一块去了黄金寨。进了寨子,自然是先上队长家。 他家刚好吃晚饭,队长硬要我入座一块吃。我只好端起碗,喝了一碗酽酽的粥。放下碗时,却发现一女子一直未坐到桌边来,独个儿端着碗蹲在灶脚下。 我忙说:“我不好,没有等她来。” “她不能到桌上来的。”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大模大样地挨队长坐着,是队长的崽。 “她是你姐,应该叫她一块来吃的。”我说。 那少年瞟我一眼,有点恼怒。队长却嗬嗬地笑道:“她是他婆娘,婆娘是不能上桌吃的,你不懂。” 我的确是不懂。他有多大?怎么能娶一个比他大那么多的婆娘?解放都这么多年了,为何这山里还留有这古老的习俗呢? 那少年却站起身来,朝灶屋喊道:“喂,给客人打水来!” 那女子便慌惶地忙丢下碗,麻利地给我打来热水,眼睛望着地下,低低地说:“请洗洗面。”接着,她便又给队长,给他那小男人都一一打好水,然后便钻进灶屋去,喝着她那碗还未喝完的粥。 唉唉,在这山里作个女人也不容易哩!我心里沉得像灌了铅。 到了课堂上,我才觉得轻松了些,恍然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 教室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地坐满了一屋子。 我给他们讲课,教材是我们自己编的,全是语录。我先在黑板上写出一行语录,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们认。 我瞧见那个女子,她就坐在嫂子堆里。她望着前面,带着一种极大的静谧无言的欢欣,脸上放射着温柔的光彩,那半张开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着。 她忽然朝我问道:“老师,‘情’字怎么写?” “什么‘寻’?” 她红了一会脸,不知该怎样说好,几个女子在嗤嗤地捂住嘴笑。她瞪了她们一眼,脸仍然红着:“就是……就是情哥哥的‘情’字。” “啊?”我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娘耶!她怎么能说出这么黄的字眼?这是能随便说的吗?我想发火,可她是贫下中农,这火能朝她发吗?我紧张得额头上沁出了汗滴。 我好容易控制住自己,颤抖着手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情”字,然后看也不看她,说:“这是感情的‘情’,每一个阶级都有自己的感情,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感情,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感情。大家看过‘红灯记’吗?那里面有李玉和、铁梅、奶奶,三个姓,三家人,为了革命成了一家人,这就是无产阶级的感情。”我一口气解释了这么多,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却把一件褂子给汗湿了。汗水仍向胸前背后流,像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爬。 后来我没有再去。好几个晚上,我却梦见了那被烟火熏得黑黑的屋子。我听见屋后林子里斑鸠的叫声,嘶哑地叫,像一个娃崽哭哑了嗓子。听鸟叫,怕是要下雨。我听见桃川河仍然响着嗬嗬的水声,有如一位哀怨的女子,在不住地呼唤着什么。我猛然推开窗子,一钩银月,泻下一地洁净如银的月光。
小老弟肖京清 我们队年龄最小的知青要算肖京清了,“肖”与“小”谐音,我们便都称他为小老弟。他是衡阳下来的,个子矮,却胖,是个撒野而又稚憨的男孩。他一只眼睛不好,往外暴突着,眼白多于眼黑;衣服常披开着,像猪八戒似的露出圆圆的肚皮;脚上常趿着一双烂巴鞋,一走路便“叭嗒叭嗒”地响。他会吃,常喊吃不饱,遇到能吃的他都拿去塞肚子。在田里挖到泥鳅,居然就能生吃,活蹦乱跳的一条塞进嘴里,咕噜一下就吞进肚里去了。有一次,他抓到一条蛇,他竟用一口铁锅煮了吃,他告诉我们说,煮蛇要在外面煮,蛇肉很香,怕引来屋檐上的蜈蚣,如果有蜈蚣掉进锅里,那是很毒的。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他没有多少文化,斗大一个的字识不了几个。这么一个又未成年又没文化的小孩,怎么也算作知识青年送到农村来“大有作为”呢? “知识青年”这名词的解释应该是知识分子中的青年,那么“知识分子”又是怎样的定义呢?我查到《百科知识辞典》,辞典上是这么解释的,知识分子的概念一般可表述为:文化程度比同时代社会劳动者一般水平超出许多的,主要以创造、传播、应用、管理科学文化知识为谋生手段的脑力劳动者。而当时,却把青年知识分子指定为初高中学生,去农村传播知识,传播文化,投入农村的经济建设,这对我们青年学生来说,的确是一个历史的转折。如果严格按照《百科知识辞典》上的解释,我们初高中学生还不能算是以科学文化知识为谋生手段的脑力劳动者,那么肖京清这么一个小男孩,压根儿就与“知识青年”挨不上边儿。可他却是真真实实地作为一名知识青年下农村来的,这是工作人员的疏忽还是历史的荒诞?这是没法去追究的事。 他在队上便被安排放牛。我们生产队养了好几头牛,每天早上他便把牛放到山里面去,傍晚又吆喝着牛群回来。那牛居然让他放养得好好的,一头头膘肥腰圆。水牛的眼睛像铜铃一样大,弯弯的牛角青里透亮;黄牛那一身黄膘毛色竟然像绸子一般光亮。它们极听他的话,牛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往往把手里的鞭子一挥,神气十足的俨然像一位将军。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男孩。如果他能读书的话,他也应该是一个勤奋上进的好学生。他这个年龄,应该正是上学读书的年龄。 我和他很快成了朋友,我还和他一块进山去放过牛。我们一块躺在青草丛里,看着牛们在草地上各自散开,低着头,啃吃着肥嫩的青草,它们尾巴一甩一甩的,显得是那样悠然自得。我立时也觉得心境变得平和,我似乎有些明白他为什么整天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一点也不知道忧愁了。 他告诉我,他也是出身不好,家里很苦,也没有什么人,这才被安排下农村的。 我心里一震,心里好久都在思索。我们队的知青,除了龙春生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外,基本上都是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年,显然这“大有作为”的运动是由阶级路线制约着的,一切经济活动和科学文化似乎都无足轻重。想到这,我便有些毛骨悚然。可我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在大声说:“这怎么能够怀疑呢?这可是一场划时代的伟大革命。现阶段的中国社会里,有些什么阶级呢?有地主阶级,有资产阶级;地主阶级和资产级的上层部分都是中国社会的统治阶级;又有无产阶级,有农民阶级,有农民以外的各种类型的小资产阶级;这三个阶级,在今天中国的最广大的领土上,还是被统治阶级。所有这些阶级,它们对于中国革命的态度和立场如何,全依它们在社会经济中所占的地位来决定。所以,社会经济的性质,不仅规定了革命的对象和任务,又规定了革命的动力。” 立时,我便浑身汗水涔涔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