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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 父亲 -------庄南燕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1&id=19592)

--  作者:农哥
--  发布时间:2007/2/26 14:53:44

--  [原创] 父亲 -------庄南燕

父亲去世已经多年,每每想他感慨多于哀伤。父亲是极其平常的小民一个,只因活在不平常的国度、不平常的年代,便有了不平常的人生。他出生时逢“南北拼”军阀混战;童年时失学于红白军战争年月;少年时离别故乡同安谋生在小城厦门;紧接着厦门的沦陷他成了日军手中的亡国奴;三年内战之末鬼使神差他“误入”国民党,从此有了一段49年以后总洗不干净的历史问题……及至80年代中国政治有所宽松,父亲已是退休的老人。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受尽了偏瘫的折磨,一个强壮的生命最终形容枯槁地消失了。在火葬场,即将推他进炉之前,我最后一次抚摸了他已经有些发粘的前额,最后一次注视着他已经深陷了的眼窝。这具完全变形的遗体就是我的父亲吗?

焚尸炉铁门哐啷封闭,眼前一堵贴满瓷砖的白墙。

父亲的一生是变形的人生。父亲不认识他的父亲,他未满周岁即已丧父成了遗孤。“父亲和他的父亲”故事尚未开篇就已经完全结束了。“我和我的父亲”最早的故事是我对一个冬夜的记忆,惊醒时听见一片斥喝声,手电筒光柱四射,祖母抱着我哭。父亲被捕了,时在1956年冬天。再一次的记忆是十年以后的1966年文革初期,父亲病住集美医院,只有我在他身旁。医院里很冷清,父亲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手指头下意识地在被单上写字。那时他单位里每夜都在开会,他的历史问题要一再地被翻出来清洗。每夜会后,他再抄起网兜、鱼篓到海堤下面去找我——我每晚依着潮汐变化的时间在那里捉螃蟹。有一天,凌晨时分大潮水满,父亲让我先行上堤等他,我后背一贴上堤沿石板就睡得不省人事。夜行的火车在海堤上隆隆疾驶,汽笛尖叫水汽蒸腾,仿佛要把我碾碎了再抛进海里。待到火车远去,惊魂甫定看着堤下海面黑光闪闪我才想起父亲,惊慌喊叫。以为我早已回去了的父亲又急忙追到海边。当我们父子最后在小镇外那条沟沟坎坎的红土路上相遇时,黎明已经曙光稀微。向来凡事宽心的父亲丧魂落魄,他以为我淹死了。

……在父亲中风住院与之陪伴的夜晚,我一直想起1966年他的那次住院:冷清的病房,篾皮的热水瓶,破旧的搪瓷脸盆,窗外是文革昂扬的战歌:“红日在我们面前升起,灿烂的光辉照亮了大地。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毛主席您领导我们……”;一直想起那个在海边父子失散再重逢的黎明时分,父亲沙哑的声音:“你去哪?!”我无力地回答:“我睡去了。”……大病房里人声嘈杂,但我心里发冷,冷得肚子阵痛。

父亲的一生是穷人的一生,如同他这一代的中国男人一样地穷困。在他生前最后几年里退休金仅够维持最低水平的三餐伙食,而且是在他写信向当时的市长洪永世“告御状”之后才得到的。我一直不明白一生怕官的父亲何以如此勇敢斗胆行事。父亲身后留下的2万多元都是他病重之前,弓着背画竹扇挣下的。父亲给我们兄弟最大的、一生以为衣食的遗产就是艺术创造能力。而他自己的艺术天赋因失缺培养,因谋生艰难,因人生蹉跎被消磨了。事实上,父亲并未亲手教会我们兄弟任何一个谁学会画画、雕刻,完全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听祖母说,祖父虽读书不多但很会“写大字”,逢年过节大家族的宅院、店铺的春联都他一笔包写。父亲只念过几年私塾,居然也能“书法”得龙飞凤舞。文革期间他一面被批斗,一面还负担“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革命任务。我在下乡的农村里,每年夏收生产队新购谷箩、谷搭都是让我“很潇洒”地用墨汁来挣工分,新盖的房屋都叫我去写对联。从我父亲到我们兄弟谁都不认识我祖父,但他的血脉就是那么顽强地延续了下来。.在我从小的记忆里,父亲就是艺术家。1957年春天他从监狱里出来,带去的旧被单用白纱线绣满了龙凤牡丹。他在禾山驻军营房为军官们的钢笔管刻龙刻凤再填上金粉或银粉,抛光后熠熠生辉。他能够很精细地用各种颜色的旧笔管为人粘接摔断的笔杆,锯成各式楔形的接口锉平吻合得天衣无缝。他用上过桐油的牛皮纸刻字、刻图为人油印汗衫、背心……他无师自通地用艺术手段去谋生,我怀疑是他死得太早的父亲在冥冥之中暗暗提携。1969年上山下乡运动之后,城市里既没有青年学生也没有文化活动,不但父亲赖以生计的“修钢笔”无法存活,连他们手工业联社的理发师裁缝匠都要坐以待毙。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灵感让父亲自己用毛竹筒做成笔筒、筷筒,画上花鸟,送到外贸公司。那种在我看来很土的东西在“广交会”上竟然会有大宗订货。手工业联社嗷嗷待哺的各种手艺的师傅们纷纷改行加入这支“工艺美术”的队伍。在许多年里许多人就是靠这种竹筒艺术品养家糊口,我和一些知青回厦门就靠画竹筒挣钱。到了80年代,当这种土产品终于退出外贸市场之后,他们简易搭盖的厂房的那片地皮,被征用的赔偿款项还能作为老工人的微薄退休金。这应该是父亲“艺术生涯”里最大的手笔了。

父亲在病重之前,每年都从农产品公司拿到一批竹扇来画。每次回家我就接过手替他画一阵,让他休息。这时候父亲总是笑咪咪地带走我的儿子上街买小吃。直到今天,上了大学的儿子一提到什么好吃的就说:“阿公带我吃过。”想起父亲,当年他穿背心戴花镜弓背画竹扇的样子历历在目。我常常感慨:父亲的父亲如果不早死,他这祖父唯一的儿子断然不会失学;以父亲的天赋灵性如能得到艺术教育,他肯定是一位艺术家。有与我父亲同龄的同安老乡,他万幸生在富家从小在学艺路上坦坦荡荡,今天是老城里家喻户晓的画家。以我父亲的灵巧聪颖,如果天从人愿,他的成就应该不在其下吧?然而,人生有命,从你出生落地那刻即已开始。

以我父亲的性格和文化程度绝对不是政治的人。但是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政治偏偏乱点鸳鸯谱,常常把最不懂政治的人强行变成政治工具再变成政治牺牲品。父亲“有幸”在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年头“光荣”地成为那个“执政党”的一员,这本身就是一个政治笑话。父亲误入国民党正中了俗话所笑的:别人在关鸡,你偏要放鸭。父亲过于率真的性格,过于简单的思想,程度太低的文化,孤立无援的社会处境使得他在那个奇怪的时代背景下,昏昏然地“玩”了一回需要很有“政治觉悟”才能玩的政治游戏。以父亲对自己“政治经历”的解释,完全是因为他一个外乡人在厦门港地面上混饭吃不容易,他的小杂货铺难以承受地痞、巡警、便衣们嘻皮笑脸没完没了的勒索,他结交了便衣队长以图有人撑腰不受欺诈,那队长让他填了一份“入党申请表”。父亲说,他从来没开过党的会也不知谁是他的领导人。父亲能这么轻易地“党”进去连我都不敢相信。那队长在解放军攻克厦门的前几天逃离了厦门,临走前把一支手枪交我父亲保存,他言辞恳切:“某兄,我这几日出门带它不方便,你是妥当人,我拜托你。我日常时拿你的东西,还短着你的账,日后我一定回来还你人情。这东西暂存你处,也算是我的信用吧!”我父亲不但接受他的利用而且感动他的“诚信”。厦门解放后他才感到这小小的铁家伙是存在家里的“一颗炸弹”。恐惧的结果是让我母亲用布裹了它在黑夜里投进了沙坡尾的海里。不久,那躲在乡下老家的队长被捕获,供认他的手枪存在我家。从此“国民党加手枪”的历史疑案三十几年里悬在一家三代人的头顶上寸步不离地“追踪无悔”。文革结束以后改革开放,台湾那边的“阶级敌人”国民党变得“可爱”了,我终于能够光荣地炫耀父亲曾经成为那个“贵党”的一员,我也从对那个“贵党”有专门研究的朋友那里得知:国民党在眼见大势已去撤离大陆之前,在大陆境内突击发展了一大批党员以备后用,我父亲的“入党”就是这次大批量生产的、未经任何产品合格检验手续就出厂的政治产物。在我们自小接受的政治教育中,“国民党”这一名词是何等的骇人听闻!我曾经多么恨我父亲的“国民党”,再恨我“国民党”的父亲。男孩天生的喜欢玩刀弄枪,我兄弟又天生的善于做刀造枪,从小便记住了母亲“闻枪色变”的惊骇状,她一看见便二话不说夺过去打得我兄弟鸡飞狗跳,然后一边销毁一边流泪。我读大学时一位同学告诉我,他父亲原是山东地主家的儿子,在学的高中生,赶在1949年10月1日之前“参加革命”,到福建成了“南下干部”。从那时起我不再笑我父亲没有政治头脑。我认为父亲只是在“政治扑克”中抽到了一张写着“国”字的牌,不幸恰逢“国民党”倒台。如果抽了一张“共”字的牌,他虽糊里糊涂也就变成了“共产党干部”,而我自然就是“干部子弟”了。不过,这张“共”字牌也不能太早抽到手,否则不是1927年“4·12”在上海被枪毙了,就是在二万五千里路上被追杀。

我从来都感激父亲把他的艺术基因遗传给了我,让我有一份与自己的兴趣爱好相吻合的职业。尤其我从小在穷困中历经了各种“下贱”和“苦力”之后,又目睹人间种种艰辛的谋生方式,我对父亲、乃至无从认识的祖父更是心存感激!这是他们给我的珍贵遗产。我更要感激我的父亲:因他的年轻,因他的无知,他成了政治的祭品,却给我以警示。我与父亲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对政治一无所知竟然成为“政党成员”。而我却是对政治越有认识就越远离政治。这是父亲给我的“政治遗产”。

感谢您,父亲!

摘自:庄南燕文集


--  作者:哥巴
--  发布时间:2007/2/26 18: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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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农哥给我们介绍了患难知青朋友庄南燕的好文。《父亲》一文,篇幅虽不大,却将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在几十年的政治恶浪中所遭受的难以名状的苦难,以及在充满苦难的年代顽强的实践艺术,挣取生活的过程,活灵活现、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父亲》一文,使我对庄南燕朋友的父亲,对庄南燕朋友,都充满了敬佩之情。
--  作者:你好朋友
--  发布时间:2007/11/26 15: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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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庄南燕朋友,都充满了敬佩之情。

另外 小燕子我告诉你另一种说法,这个在世界上很多人中和很多地方是被公认的,这个说法就是:人永远不可能死,一个躯体老化了换一个就是,同时每个人新生后的路,大都是你自己在出世前给选定的,为什么会这样?一是体验各种不同的生活,二是为精彩缤纷世界增加特色。

其实我们看到的世界并不存在,它只是宇宙这个大计算机产生的三维幻象,就像我们的电子游戏一样,改改游戏程序就会有很多结果。

如果以后我们能够见面,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催眠大师,在催眠中你可以回到前世,最好你邀请你的另外一半参加,你们会发现你们今生走到一起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生前你们就自己约定好。

有关资料在“前世今生”中有详细的介绍,网上可以搜到。


--  作者:晴天蓝蓝
--  发布时间:2007/11/28 7:4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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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了农哥的"我的父亲"我跟着作者的感情一起哀叹.父亲的命运与中国的历史共沉浮,谁的命运又能脱离社会而存在呢?在那种生存环境极及恶劣,又加上人为因素,能活下来就是幸运了.你是你父亲的慰藉,父亲是你的依靠.随着时间的推移,角色也发生了改变,你成了父亲的依靠.

  我的父亲是一个大家庭的支柱,他那时工资很高,可以养活一家老小八口人.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成了右派后,工资一下减低很多,只有三十多块.我母亲以前就是在家带小孩,我父亲工资减少后,她不得不出来做事,后来工厂把成份不好的清除了,她就在家门口摆了一个摊,卖凉茶,井水,冰棍,蚊烟.后来连这也不允许做,说我家成份不好.母亲就出去给人当保姆,连作保姆别人也要问成份.把我们的生存路全都堵死了.生活可想而知.

  读了农哥的文章,对比我自己写的:"我的父亲"我深感惭愧.所以我说知青网对我来说是一个启点,促使我努力学习母语.我自己也感觉到,自从上了知青网,我常常写些文章,文字表达能力随着一起进步,我会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