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论坛集萃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62)
----  [原创]四类分子和他饲养的牛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62&id=31595)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26 14:48:08

--  [原创]四类分子和他饲养的牛

四类分子

   刚到大围山就有人告诉我们,那个每天赶着一头牛优哉游哉、别的啥农活也不会的人是个四类分子,这无疑让我们用别样的眼光来审视他。

   四类分子莫约六十多岁,刮瘦的,勾着背、低着头、两个肩耸起来,衣服穿在颀长的身上好像是挂在衣架子上,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此人言语不多,偶尔与人说话则沙哑着喉咙细声细气,脸上挂着笑容和颜悦色,从来也不与别人较真,好像生来就没有脾气,用如今的话来说也许就是没有个性吧。

   我们知青组是住在一个大屋里,与四类分子家的门隔着一个堂屋,两扇门相互对着,经常是一开门就打个正照面,每当这时他会面带恭谦地退了回去让我们先走,这样倒叫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后来我一想,可能因为他是四类分子,看到我们这些响应党的号召从城里来的谓之“知识青年”的人,有点敬而远之?他怕是自觉地和我们保持着距离吧?

   至于他究竟属于四类中的哪一类我一直没搞清楚,问了袁婆婆和谢大嫂她们也都含糊其词讲不清白,又问队长和团支书终略得知一二,原来因他家祖父曾是办私塾的,从小他跟着祖父识字;后来又到长沙去上过学,解放前还当过几天国民党的户籍;土改时又因他家的地比别人多,于是给划了个富农。划成富农也罢了,可他还时常抱着个书本啃呀啃的,这且不是和贫下中农格格不入吗?  最主要是他不擅农活,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嘛里都搞不得”,怎么看他也不太像个农民,就因为这些原因,多年前,四类分子的婆娘跟着别的男人走了。

   但这四类分子有一长处,毛笔字写得极好,逢年过节各家各户门上的对联,还有哪家有红白喜事要写个什么帖子,就连队上要出个什么财务公布表格、写个什么标语的,全是他的事,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就好像伸直了许多,只见他熟练的把那些红纸白纸折好格子,铺了开来,瘦长的手指捏着毛笔,一改平时的窝囊相,满脸自信的表情,那笔在他手里运筹自如,一点不像他拿锄头的样子,而且下笔抑扬顿挫,那字写出来真是漂亮,让那些围观的人连连点头,“啧啧”不已,这使得我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四类分子干不了别的什么活,队长就安排他饲养队里的一头母黄牛,这活他还真干得叫人没话可说,一年四季他的生活是以牛为中心的,每天一大早就牵着黄牛出门去吃露水草。夏天,他手里晃着一个自己用东茅草做的掸子,跟在牛屁股后面给黄牛驱赶身上的牛虻,傍晚,社员们都收工了,才见他跟在牛屁股后慢慢的踱回来。  赶上农忙季节,队上要使唤用牛了,他会心疼要命,跟着牛到田边,深怕用牛人的鞭子会抽得太重,牛一收工,就被他赶紧牵到河边洗抹干净。  冬天,他会把牛栏铺得暖暖活活的,准备好多干粮给牛过冬。 那牛呀,硬是被他养得膘肥体壮,浑身油光光的缎子一般,连队长也常拍拍那牛滚瓜溜圆的身子,呵呵地直点头。  

   可没想到后来,四类分子可就因为这牛到了霉了。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26 14:49:15

--  


   五月的一天,春插已完了,四类分子一早就带着他的宝贝牛出去吃草,他看屋前长得好的草不多,就把牛牵到较远的坳上山冲去放。那里草儿长得青青嫩嫩,真是个放牛的好地方。这山坳里坡多田少,只有几丘冷侵田,又深又凉收成低,队上早已不指望什么了,只是有秧苗多的时候就来栽上几兜,随便收几粒粮食。

   四类分子将那母牛牵到那草多的地方,让它放开肚子吃个饱,自己则在周围弄几根东茅草做一个新的赶牛虻的掸子,直到那牛儿吃的肚子滚瓜溜圆,路都快走不动了,四类分子的新掸子也做好了,他准备带着牛儿回家自己也好吃早饭,可就在过一道田艮的时候,出事了!  

   那母牛一脚滑到了坎下的冷侵田里,身体重重的摔倒在田坎上,那牛的身子太笨重了,肚子又吃得特别的大,两只后脚陷在了冷侵田里,也不知那牛折了腿还是别的原因,任凭四类分子怎么用力也拉不起来,而且越拉陷得越深,牛的后半身体都快陷进去了! 急得四类分子摇晃着他那瘦长的身子赶紧跑回来想叫人,可那时队长已带着强劳力们到东门挑石灰去了,剩下些婆娘们在叽哩哇啦的往地里贴红薯藤,喊了也没用,四类分子又晃动着他那瘦长的身子跑回到那山坳里看他的母牛,那牛开始自己还死命想往上爬,可是后脚使不上劲,反倒更陷了下去,最后精疲力竭动不了了,那可怜的家伙,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圆瞪着两眼看着饲养他的主人,眼里泪汪汪的,四类分子摸着它的头,安慰着它,也眼泪汪汪的,早忘了一早起来自己还空着肚子。  

   傍晚,队长带着几个壮实汉子,拿着饭碗粗的木杠,想把那牛从冷侵田里抬出来,可是他们徒劳了,因那冷侵田太深,人站在里面使不上劲;田周围都是田艮和山坡,往上拖也使不上劲,队长和社员们挑了一天的石灰,早已累得不行了,忙乎了一阵子,看看没指望了,于是只好各自回家歇了。  那牛在冷侵田里泡了一天,早已是两眼无神,浑身哆嗦,四类分子更是像丢了魂一样,不知所措,对着他的宝贝牛都哭了好多次了,那一夜,他就守在那黑咕隆咚的山坳里陪着那母牛……。

   到了第四天,那牛已奄奄一息,队委会作决定,宰牛!

   那日收工后,队长嘱大家到山坳那边去等着分牛肉,袁婆婆特意关照我们知青组,要拿个大点的箩筐去装牛肉,每人起码有四五斤肉分,我们知青组有十一个人,那就有四五十斤肉哟!这对于好长时间没有开荤的我们来说,当然兴奋的心情不会亚于小孩子们,各家各户都点上松油灯,一个个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大家举着松油灯排成一条火龙往那山坳里看宰牛,等着分牛肉去了。  知青们没见过这号场合,大家也跟着去看热闹,我在出门的时候,看见四类分子的家的煤油灯亮着,他是不会去现场的,他怎么忍心看着人们宰他的宝贝牛啊!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26 14:58:43

--  

  

   寂静的山坳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冷侵田的周围,被松油灯照得通明透亮,灯光把围观的人的影子放大好多倍,投到凹凸不平的山壁上,人们都很兴奋,大人小孩叫着嚷着。我站在人群后看着,不知为什么心中频添了一种压抑的感觉。母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身体的大部分已陷在了田里,只有头还搁在田艮边上,牛角被人系上了一块红布条,瞪着一双牛眼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群,队长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朝牛走过去,身后跟着一个拿着斧头的壮汉,听他们说这是请来杀牛的人,要用黑布蒙住牛的眼睛,再用斧头去敲碎它的头!只见那牛看着队长,挣扎着晃动了几下脑袋,竟然淌下一行泪珠!  我心里感到很难受,不忍再看下去,打着手电筒转身就走,走不多远,听到身后传来那母牛长长的一声哀嘶:“牟哦—”,接着是一声很重而沉闷的敲击声“嘭!” 众人的惊叹声:“啊—耶!”  我的心紧揪着,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很晚了,社员们陆续回来了,我们知青组也分到了一大筐牛肉,可是带回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那母牛肚子里竟然有一头已经夭折的小牛崽!  

   天啦!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一夜,我失眠了。  

   次日,我在四类分子的家门口看到了那只已长成型的小牛犊,它软软的躺在地上,紧紧地闭着那没来得及看一眼世界的双眼,娇嫩的身体上有一层浅黄色的卷曲的绒毛,显得那么乖巧可爱,我想,如果不是它的母亲摔这么一跤,不久,它是会睁开它的双眼,在他的母亲身边玩耍嬉戏的……。

   四类分子没有要牛肉,他只要了那个被斧头砸碎了的牛头和已经死了的小牛犊,他把牛头清洗干净只留下头骨,摆在屋子里与它为伴,把小牛用背篓背到山上掩埋了,然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多天不见出房门……。   队上的社员有人议论他怎么连那母牛肚子里有崽仔都搞不清楚,对这事表示怀疑,队长在开社员大会时严厉的批评了他,后来,那四类分子一天到晚神里神经,好象丢了魂似的。

   不久后,我因母亲下放七宝山,也转调去了那里,从此离开了大围山。

   多年以后,我们都回城了。有一次知青组的朋友聚会,我问及此事,他们告诉我说,文革开始后,队上有人说那牛是四类分子蓄意害死的,是他故意将牛推倒田坎下去的;还说他明明知道那母牛即将生产,就故意弄死它,是破坏农业生产,这事引起了公社革委会的重视,特意派来了工作组调查,认为这是阶级敌人蓄意搞破坏的一种表现,于是他们对四类分子进行了批斗,白天给他戴着高帽子自己打着铜锣游乡;晚上让他站在一张板凳上,脖子上挂着那个母牛头颅的骨头,把他那本来就勾着的背挂得更加佝偻下去,每天对他进行批斗;还让他把自己的罪行用毛笔写出来贴在生产队的墙上,听说,他贴出来的检查书上那毛笔字写的真好,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像字帖一样。

   在我离开大围山很多年以后再回到那里去的时候,四类分子已不在人世了,队长也老了,我再向他问起四类分子当时怎么会不知道牛肚子里有崽仔时,老队长长叹一声说:“哎—,其实只能怪那冒用的牛兽医咧,牛配种后是请了兽医来看了的,那个兽医硬是讲冒配得上,我们也都以为冒配得上噻,清华老子那时其实是冤枉咧!”    四类分子名叫李清华,我在那里时很少听到队长这么叫他,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管四类分子叫“清华老子”。

  四十多年过去了,清华老子那颀瘦的身影、诚惶诚恐的笑容;还有那膘肥体壮的母牛和它那长着一身卷曲黄毛、静静躺在地上的小牛犊,总在我眼前晃动,与我那悠悠的围山情愫缠绕在一起,难以释怀……

    

                               2007.4.26.










--  作者:日落部族
--  发布时间:2007/4/26 15:37:06

--  

人没有了尊严,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苦难中,四类分子早就养成了逆来顺受习惯,战战兢兢过日子,真不知怎样生活下去,唯有死才解脱苦海。


--  作者:苦椎山人
--  发布时间:2007/4/26 20:43:12

--  
    越看越象一个老贫农热爱队上的牛的感觉.哎.偏偏要分什么"阶级"!!


--  作者:围山杜鹃
--  发布时间:2007/4/27 13:07:41

--  

    

    引用"潇雨"2007.4.26.   <四类分子名叫李清华,我在那里是很少听到队长这么叫他,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管四类分子叫“清华老子”。>

      其实,李清华也是一个朴实爱社的农民兄弟,然而,在那个年代,他卑微的个性得不到释放,诚惶诚恐地活着,并不比一头牛好多少呀!


--  作者:东方之河
--  发布时间:2007/4/27 20:13:45

--  回复:(潇雨) 五月的一天,春插已完了,四类分子...

我很有感触!

明天,28日,我将来个帖,应是与潇雨类似的,也表白一下我的感受!

在那个年代.有比我们知青更抬不起头的人啊!


--  作者:赶集
--  发布时间:2007/4/27 21:18:24

--  
读完这篇文章,我的心沉甸甸的。


--  作者:乡情悠悠
--  发布时间:2007/4/28 15:35:42

--  

   潇雨姐真有心,想到了写这个题材。而且人物描写形象、生动。拜读了!

   当年在农村几乎每个队都这种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他们往往是地位最低,干活最重最积极的人。我当时年纪小,总想不明白:“怎么看他们都像是好人,为什么受管制?”想同情,却不敢同情。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30 0:20:35

--  
   谢谢日落部族、苦椎山人、围山杜鹃、东方之河、赶集、乡情悠悠等朋友的跟帖!  我们都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对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定深有感触,例如东方写的《吴四》一文,就更加撼人心弦。让我们共同祈愿:这样的故事不再发生!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6/6 0:06:56

--  

   lym1951兄到来,真叫我感到惭愧!潇雨的自留地好久没来打理,不好意思!你的文章我拜读了一些,非常钦佩! 还望多来给予指点,谢谢啦!


按此在新窗口浏览图片



--  作者:乡音
--  发布时间:2007/6/29 13:14:45

--  
潇雨妹妹发我把文章放集萃上,让大家欣赏吧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6/29 14:27:47

--  
     谢谢乡音姐厚爱!请各位老师多提宝贵意见啦!
--  作者:乡音
--  发布时间:2007/6/29 20:07:19

--  
以下是引用潇雨在2007-6-29 14:27:47的发言:
     谢谢乡音姐厚爱!请各位老师多提宝贵意见啦!

    嘿嘿  潇雨妹妹留下“谢谢”去谢谢点评的朋友吧!这么好的文章收到自个儿家里不让大家共享是很自私的呀!


--  作者:淮羽
--  发布时间:2007/6/29 22:52:17

--  
    擅长书法(文化人)的只能喂牛,爱牛如命的被圈定为蓄意害死牛……这种人就是四类分子,就是阶级敌人,就是专政对象。把这种人都打倒在地了,还踏上一只脚了,就肯定能民富国强。这是什么逻辑?可这种逻辑曾一度被奉为不容置疑的真理,成为了一个泱泱大国的治国方略。
    谢谢潇雨用生动的文字揭示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  作者:落霞孤鹜
--  发布时间:2007/6/30 2:04:52

--  

    现在的年轻人对于“四类分子”、“黑五类”、“黑七类”这样的名词恐怕已是知之者甚少了,他们不曾会想到一顶顶这样帽子重压下的人们曾活得何种的苟且、屈辱和惶惑,以至于由此“顶戴”而殃及到的儿孙后代。。。令人不解的是,从49年到文革,这些阶级的“异类”不是逐年减少而是数量反而剧增。。。想想看,何其荒诞!


    潇雨姐记录下的“四类分子”的故事是一个缩影,这位孤独的、略有些才气的、及其尽职的牛倌“清华老子”,就曾这样真实的、卑微地生活我们的视域里。。。我在试想,当年人们批斗他、将“蓄意破坏”的罪名扣到他头上的时候,也许他会是默默忍受,因为在当年,一个“四类分子”要发出辩解的声音是何等微弱,甚至是以卵击石。。。谢谢潇雨姐的好文,将这曾经微弱到听不见的声音记录了下来。。。

*

    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自此以后,地主、富农、资本家、四类分子等表示“贱民”身份的称谓,在中国人的政治生活中逐渐淡化消失。。。


--  作者:枫林过客
--  发布时间:2007/7/2 1:40:24

--  

有好几个月没有上湖知网了,一来就读到潇雨这篇好文。质朴的文字看似说的是一段寻常的往事,却将一段沉重的历史穿透,这恐怕只有“过来人”才读得明白;于今有多少时尚歌词在滥用着“感动”二字?我却分明只感觉苍白,而潇文中的“牛性”和“四类份子”演绎的故事让字里行间氤氲着人性的暖意,是那样动人心魄,这才真正配得上‘感动’二字。

潇雨的文字益发精进了!


--  作者:落霞孤鹜
--  发布时间:2007/7/3 23:55:29

--  

枫林兄好久不见,猜想你一定是孜孜于“妙手著华章”而少露面吧?读枫林兄的点评同样是一种启迪和享受,期待多来啊!也期待拜读枫林兄的新作。。。


--  作者:不知天命
--  发布时间:2007/7/5 11:16:19

--  

   四类分子死了,怪谁?到头来“......只能怪那冒用的牛兽医咧”,潇雨描写得非常深刻,世情万状,欲理还乱,使人沉思,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和真正的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