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

县指挥部政工组安排我编办“民兵报”，一份油印报纸。我的任务便是去各连队收集、采写好人好事稿件，另一个小伙子姓李，写得一手工整的好字，他便负责刻印钢板。报纸每个星期至少得出两期，因此很忙，经常要开夜班，尤其是伟大领袖发布了最高指示或是两报一刊的社论，我得坐在收音机前，一边听，一边一字不漏的记录，然后印成报纸，赶在第二天发到各个连队，往往是通宵作战了。虽然忙，但忙得高兴，这里似乎没有人计较我的家庭出身，不用过多地考虑自己究竟是什么。

我很少去自己的连队，我明白，农民其实也是喜欢欺负弱小的人种，尽管现在他们又演变为弱势群体，这大概就是人类丑陋的一面——“弱肉强食”吧。也许我不该这么去议论我们当年的领导阶级。

大概是我们的“民兵报”办得还不错，引起了地区指挥部的重视。当时我们县是属湘潭地区管辖，地区指挥部有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指挥部便把我抽调去宣传队负责编剧。文艺宣传队里全是知青，一见面，我们自然很快就成了朋友，在宣传队里有一种在家里的亲情。

我每天得随着宣传队沿着线路巡回演出，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得去连队收集好人好事，然后编成快板、对口词、小演唱等，幸好我在十三岁时就在报刊上写过一些民歌，对写这些东西并不觉得怎样为难。

宣传队的指导员是一位部队上来的干部，比我们年纪要大点，且不苟言笑，我们自然不敢与他随便接近。一天，他交给我一个任务，宣传队要拿出几个有份量的节目来，叫我编写一个歌剧。我立时懵了，我看都没看过歌剧，这怎么写？再说剧本要演个把小时，就得有充足的内容，要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要是关于修建铁路的故事，这上哪去找呢？再说，那时的文艺创作要遵循“三突出”的要求，要突出阶级斗争，要突出工农兵形象，要突出英雄人物，那么这个剧本的主要人物必须是英雄人物，必须是工地上的民兵，无疑，他的对立面就是当地的一个地主分子或是反革命分子了。我搜索枯肠地想呀，想呀，思想像空中的细雨一样，被风吹来吹去，纷纷四散地乱飘。

忽然，眼前一亮，我想到我们连队里发生的一件事，当地一个村民在山上砍茅草被一条毒蛇咬了，我们连队有一个民兵曾经当过赤脚医生，会治蛇伤，他便一人上山寻来草药，竭尽全力终于把这位村民救治过来了。我把这事和宣传队里一位男知青说了，他说好，就以这事来编，只要加一个地主分子从中破坏就行了，又歌颂了“军民鱼水情”。

奋战了两天，终于拿出了剧本，指导员看了，说行，便即刻排练。

宣传队沿线演出，居然受到了连队和当地村民的欢迎，从这件事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奋斗意识和团队精神。

指导员自然很高兴，他看我们时脸上居然就有了笑容，很灿烂，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不懂情感的人，也许他是平日有意装严肃吧。这天，他居然搞了一次会餐，给我们改善伙食，和大家一块说说笑笑。那天最受感动的是我，我感觉到个人的价值得到了空前的尊重，这是我在感怀之时最深刻的感受。

至今我仍留恋我们那个宣传队，我喜欢怀念，每当怀念起那一段鲜活的日子，总有一种舒缓优美的旋律从心中浮起，便有一股醇酒般浓酽的醉意。

湘黔铁路胜利通车后

1995年，湘黔铁路胜利通车，我们知青中有一部分要转战到枝柳线上去，有一部分被招工，我因家庭出身不好，政审无法通过，只得仍回生产队去。我并不感到怎样意外，我本就没抱什么奢望，我十分清楚当时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平等，把我们列入黑七类狗崽子之时，我们就已经成了准专政对象，是先天的“罪人”。阶段斗争已让全中国人划分为三六九等，在落后的生产力及稳定而森严的社会结构、文化结构颐养下，日盛一日，蔚然成一种恒久不衰的国情和壮阔的道德景观。

我不能考虑自己，得先考虑国家大事，要先想到祖国如何强盛，终究铁路建设好了，能够备战备荒，我们的祖国就不怕受到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威胁和颠覆，而且这段岁月确实磨炼了自己的意志，这让我在随后的人生中受益匪浅。一个知青的灵魂世界，不就是一枚聚蕴着太多风云雷电太多苦涩、无奈太多失落、稚拙和幻灭的精神化石么！

我仍然扛着行李从凤凰搭长途客车到怀化，由怀化乘坐火车到长沙。当坐上火车看着窗外掠过的原野、山峦、城镇和村庄，听着车轮碾压铁轨时发出“咣当咣当”的有节律的音响，遂心头微跳，呼吸急促，全身居然止不住涌起一股潮热，我瞪大着双眼，完全沉浸在一种激情里。

这晚上，我写了一首小诗《小黛帕的歌》：

小黛帕，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清早吹木叶，像只报喜的花雀？

“今天是湘黔路通车第一天，

谁心里不像煮开了蜜一样欢乐？！”

小黛帕，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今天阿妈的眼泪像珍珠般滚落？

“我看到车窗里张张幸福的笑脸，

想起了阿公给苗王送租摔下崖坡。”

小黛帕绕着列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给车头插上束束带露的花朵。

然后，一扬手像春燕扑进车厢，

从窗口撒出一串苗家的歌；

共产党的好处重过九十九座大山，

毛主席的恩情长过九十九条大河。

跨上绿色长龙上北京啊，

把心底的话向毛主席诉说……

三线建设早已结束了，我也由一个当年血气方刚的青年成了现今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我们曾经用青春用汗水为共和国的辉煌历史写下了厚重的一页，当年那种“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雄心壮志，一直成为了我后来在人生路上不断奋进，不断追求的坚强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