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林云
-- 发布时间:2007/2/1 21:28:13
-- 思肥肉
每逢佳节思肥肉
转眼又到了中国的春节,又该大伙儿趁机思念朋友,思念家乡,思念父母双亲,思念whatsoever了。本人未能免俗,自然也是思念的,不过,说实话,在海外待久了,这类思念,难免年年淡去。只有一件物事,这思念竟是一年强于一年。这件物事,说出来,没得让现代人讪笑。这物事,原来……竟然是……肥肉。
肥肉如今声名狼藉,似乎是人类健康的第一杀手。不过,对于爱吃肉的人,死亡是否比没肉吃更痛苦,也还是个疑问。而且,爱不爱吃肉,有时也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一)
还不记事的时候,家道也算可以,肉大概是很吃过一点的。但接着就是59年到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江南鱼米之乡,搞到不要说吃肉,连饭都吃不上。64年以后有所好转,但是仍然要凭肉票,限量供应。文化大革命一来,俺躲进深山。刚去时还快活了几天,后来就不行了。一年又一年的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鸡蛋没有了,肉也不见了。
文革的最后两年,俺在的那个山村,一年吃两回鲜肉:春节和中秋节,队里的猪场杀几头猪,每人分一挂比拇指略粗的肉条。村里的男人,拿了肉,裤子前吊一吊,“妈的,还不及俺那家伙”,悻悻然回家。
有一回县里的官儿下来视察,见咱们几个年青人坐着闲聊,走过来训人,说怎么不去干活。俺拖他到厕所边,问他闻到什么没有,那人摇摇头说没有。俺又问他见到苍蝇没有,他四面看看,没个苍蝇的影儿。那小子火了,问这算什么意思。俺反问他:这饭吃得茅坑里都没了人味,还要咱干人活?“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粪都不行了,还种庄稼?
所以那时一听到有学习、开会的名额,打破头争着去——托毛主席福,上县里市里吃肉去。不管有没有兴趣,进了学习班,谁都下功夫背马列主义。要是被教员看中,留下来为下一期学员做个辅导什么的,这不又多吃了几个月的肉?
这么着熬到俺混进大学。食堂里倒是不缺肉,问题是兜里缺钱。那时节大学里还没有从商的门路,俺一咬牙,顾不得年老体衰,参加了长跑队。名次咱不在乎,在乎的是训练后教练发的那张营养券——可以到食堂换一盘带肉的菜。
等我们冲罢身到食堂,早已过了用饭高峰,厅里就咱们一帮子聚在一起为菜式大呼小叫。俺最喜欢的是红烧肉,常有女队员笑盈盈地送过肥肉来;排骨也还可以,俗话说“好肉长在骨头上”;最没劲的是狮子头,一半吃的是面粉。
先把肉吞下肚,再掰开馒头,把碗底的油都蘸干净。三次擦过,才恋恋不舍地去洗碗,心里直叫太少太少。
反正,在国内的能记事的日子里,这肉似乎就没能吃舒服过。就连结婚那天,好象也只是在劝别人吃。虽说俺当时的心思并不在吃肉上,吃过些什么也早忘了。
(二)
出得国来,心想这下吃肉管饱了,为此还住进了只有俺一个老中的co—op。第一顿晚餐,随白哥黑妹沿长桌坐下,一心以为有大肉将至,传过来的却是一只烤土豆。看看左右的老美:剖开,涂上人造奶油,洒点胡椒盐巴,边吃边赞火候好。这就是dinner?
俺那天上了床,胃里阵阵抽搐阵阵饿,整整痛了一夜。
这帮老美,别看一个个人高马大,就是不兴吃肉,口口声声要keep fit。唯一的例外是自制pizza,上面洒点肉糜星子。等俺发现上当,合同上早已签下了字。老美说到合同,亲爹老子都不认。要走人请便,退款?下回签名前,您先把条文读仔细。
馋瘾上来了,俺只能去外面吃。节俭的老中没这号雅兴,少不得肥水要流他人田。
第一次和洋妞共进晚餐,排骨正吃得津津有味,突见对方放下刀叉作沉思状。问她为什么不吃了,说是要留一块给辛勤守家的杰米。下一次俺学了乖,吃到一半,先割下一块拨在盘边:让杰米也尝尝吧。女孩那个感动啊,说你们东方男人怎么这么细腻,美国男人就决不会想到这一条。我看她说得眼圈都有点潮了,蓝汪汪的真好看。
不过,俺请洋妞吃饭,也不是很容易的。先得去垃圾堆,拣别人丢了的电视机,拼拼凑凑修好一台,再去墨西哥区的集市叫卖,弄来五、六十块大洋,才有钱胆上饭店。到第三次,绅士派头就装不下去了。吃完了自己的,见她盘子里还有,伸手就叉了过来。什么杰米不杰米的,人都没吃够,还管狗的事?吃完,擦擦油嘴,见她不象愿说话的样子,告辞先走,作好了不再打电话的思想准备。从此以后果然音讯皆无。
没想到老美吃肉有那么多规矩。当然,后来走南闯北,痛痛快快捧着肋条吃烤肉的日子,也是有的。但总觉得少了一点味——少了一点俺家乡的那种肥而不腻的味。
(三)
不管什么肉,没有肥的,吃来总有点干涩。山里人说美味称“獐鸡鹿兔”(这里“鸡”指野雉),但真要烧得好吃,还是要在上面盖了肥猪肉,小火慢慢煮。不单烧肉是如此,宁波人煮黄鱼鲞,还往锅里扔肥猪肉,就是要那个吃口。
北美报纸上常有关于diet的文章,俺曾经读到过,食物之所以有味道,是因为含有各类芳香烃,而脂肪对芳香烃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度,能带着它均匀地涂到味蕾上,味蕾也喜欢脂肪的质地。难怪肥肉会给人既热烈又和润的感觉,这还是有科学依据的。
家乡的一道名菜是荷叶粉蒸肉。肉一定要是带膘的五花肉,这样蒸出来,荷叶上一层油光,才显得鲜绿好看。米粉末子也要蘸了油光,才显得黄润。
家乡还有一道名菜叫糟扣肉。肉一定要有膘有皮的五花肉,切成薄而四方的块,但皮并不完全切断。这种切法想来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孔老夫子的“割不正不食”(《论语·乡党》)的年代,至今老家的女人,仍然讲究要切得方正。切好的肉,皮向下竖着放入碗中,上面盖满切成长条的糟。放入调料,进蒸笼蒸两小时。一次做几大碗,以后随吃随蒸,一次更比一次入味。吃的时候倒扣在盘中。有了皮,那肥肉就不会散掉,一块块的肉也不会塌下。看着都神气,可以祭祖宗,更不要说酒香肉香和入口时肥肉如水化入咽喉的滑爽歆香了。俺这腐儒吃了,三月不知韶乐。
乡野之人,还有一些不带好听名儿却色香味皆佳的菜。比如说,霉干菜烧肉。这“霉”字听上去不太吉利,但如果你用的是正宗的绍兴霉干菜,在肥肉里炖酥了,霉干菜吸足了肉汁,那菜吃上去,有蔬菜的咬劲,有肉的香,还有腌渍物的浓缩了的沉重咸味,令人禁不住要慨叹一声:“人生在世,不过如此。”
不过,真正令俺临佳节而起浩歌的,却是另一道乡野之菜。也没有fancy的名字,我们就叫它“酒闷肉”。一般烧菜,要到起锅时才放酒,因为酒精容易挥发,早放无效。这菜却是从头至尾只有酒没有水。拿一斤绍兴黄酒,放入一斤连皮的五花肉。可以再放一些别的,鸡腿或瘦肉,但五花肉的肥膘是非要不可的。加了调味后在文火上慢慢煮,酒不能干。起锅时,在面上洒一把冰糖,肉添亮色酒添稠,就能上桌了。
那菜有多香?傍晚时分,大伙放工回来,一进村口,婶子们就冲俺奶奶叫了,“唐家阿婆,俄伲在秧田里都闻到了!”那肉有多好吃?咬上了口,用老家的土话,叫作“打耳光都不掉”。这菜,也就是在插秧或收割的季节才烧一次,让农人们在繁重的体力劳动后,吃点不腻而提劲的酒肉,接一把子明日再度操持重活的力气。
酒闷肉虽是家乡菜,我也就吃过两回。三年党灾毛祸之后,强调“艰苦朴素”,要革命就要少吃少穿。新衣服还得打个补丁,村里人人穿得拖一爿挂一爿,谁还敢烧这种香味四溢的“露富”的酒闷肉?再说,我家孩子多,大姐又要上大学,经济条件每下愈况,也就舍不得那一斤黄酒了。
(四)
好容易盼到太座也到了美国,第一件事就是请她烧几只家乡菜。却不料几年不见,她也现代化了。
我说烧荷叶粉蒸肉;“我去哪儿买荷叶?”
吃槽扣肉;“哪里有糟呀,咱们自己酿酒?”
吃酒闷肉;“哎哟我家的大爷,您什么时候也耐着性子去超级市场仔细走走好不好,这里的肉有带皮的吗?”
我说一句,她还一句。啥都不成,那就霉干菜烧肉吧,中国店里有袋装的霉干菜卖。这下太座说真话了:“你比国内时胖多了,不要动不动就红烧肉的,也该注意点胆固醇了。多吃蔬菜,多吃水果!”
多吃蔬菜少吃油水的结果是饭量降不下来,害得俺至今还是山里人的肚子,一顿三碗饭,在朋友间吃到人见人怕。没人在乎那点米钱,问题是人家没那么大的锅。这里都是个把孩子的小户人家,一个小饭锅足够应付了。就是有聚会,主要是吃菜,饭只是意思意思,哪架得住俺一碗二碗三碗真的吃?
听到俺要去作客,女主人急得打电话到处借锅。咱急人所急,干脆在车后厢搁一口十寸的饭锅。开到朋友处,车未停稳,先对屋里一声大吼:“别紧张,锅带来啦!”
两个小时之后,女人开始谈孩子,男人开始谈球赛。只有兄弟我依然端着饭碗,嘴冒油光,目露凶光,盯着剩了菜底儿的盘子,一只一只全扫光。吃完了对大伙看看,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大伙儿还起哄,说这么能吃,一定是太座平时的菜烧得对胃口,嚷着要介绍经验。
俺也曾经很认真地对太座说:“你老是不烧,咱们家乡的名菜,不是要在这一代失传了吗?”太座嫣然一笑,虽是“黄脸婆”,那酒窝还能颠倒几个腐儒:“我跟同事学了个泰国烤鸡,今天咱们来试试。”好,比俺还要“世界公民”。
吃饭这事,又不能蛮干。太座说要烤鸡,你总不能自管自的炖一海碗大肥肉自个儿吃。古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乐”,要是太座不吃兼不乐,这饭怎么咽得下去?
所以,俺读御医李志绥的回忆录,最有感触的就是老毛为了吃红烧肉而对人发脾气的那一段。以前在山里吃不上肉时,总发牢骚说:“怎么回事,肉都让毛老倌子独吞了?”现在看来,是冤枉了坏人。
总算太座还有开恩的时候。圣诞夜洋人吃火鸡,咱家里会有一盘红烧肉。春节是老中串门的日子,生恐坏了客人的胃口,太座倒是不烧的。不过,吃来还是有些不尽意之处,好象总在人的监视之下。常听太座突然说道:“这肥肉吃它干吗?扔了算了。”俺急忙回答:“毛爷爷要发了大脾气才吃得到红烧肉,您就让我代他多吃几块吧。”
太座皱皱眉。于是俺心砰地一跳:紧吃紧吃,谁知明年还有没有。
这不,俺现在已经在为今年圣诞的红烧肉而祈祷了。
不过,俺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点肥肉的处境,其实还不算太糟。俺有位乡党,娶了个高大漂亮的荷兰女子。乡党还是农村祖传的习惯,晚上不干活,该吃点稀的,喜欢来碗粥润润嘴。那荷兰女子就是不煮,借口说是太麻烦。只有在乡党生日的时候,算是特例,送他一锅稀饭,也当个礼物。乡党顿时就没了那种把菜缠在叉上、送进嘴闭口无声咀嚼的洋相;只见他端起粥碗用筷扒,呼噜噜喝得震山响,心中大叫“管他娘”——一年才这么一天,你荷兰婆子总得忍一忍吧?
只有生日才吃得上稀饭!光听这一句,惨过大陆“忆苦思甜”故事里给地主老财扛活的长工。想起乡党那苦哈哈的脸,俺这吃不上肥肉的牢骚,也就发不下去了。(唐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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