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浏阳知青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57) ---- [原创]《大清河上的爱》(中篇小说)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7&id=39458)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08:26 -- [原创]《大清河上的爱》(中篇小说) 大清河上的爱(中篇小说)
第一章 他极威武地站立在排头,一夜之间他显得瘦了许多,也变老了,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嘴唇上也长出了又短又粗的胡髭
大清河从远处的山里面流来,在这里拐下一个弯,又往另一处山里面流去,被夹在两岸的青山之间,好像一条走不完的长廊。山的倒影,树的倒影,随着波浪在水里摇漾,寂静的河面上,偶而有几片渔舟徜佯其间,是那样清幽静谧,那样悠然自得。 河岸一簇矮刺篷边,斜倚着一根伸向河面的钓竿。 突然,浮漂动了,一下,两下……咦!这会是什么鱼呢? 钓鱼的是一位骨架坚实、脸膛红润的老人,他一手托腮,怔怔地瞪着前面,似乎不是来钓鱼,而是来看这里的景致。他几乎每天都来,一来就要蹲上大半天,看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岸,飞溅起串串晶莹的水珠,看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被大自然的色彩打扮得青青翠翠。河水不住地流泻着,在这水湾子上尽管变得很缓慢,那喃喃的流动声莫非是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抑或是在诉说那藏在老人心底的秘密么? 老人叫李伏牛,是县航运公司的退休职工。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他一定是条极剽悍的汉子,饱经风霜的黑瘦四方脸满是青丛丛的胡楂子,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深的皱纹,里面像是藏着无数的苦难和惊险。 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前面,他的眼睛有点花了,他仿佛看见从那碧蓝的水面上氤氲着的水气中闪出来一个人影。他睁大眼睛,想捉住那个影子,但是眼前什么又没有了,然而,他的记忆忽然间变得非常清晰。人总是喜欢回忆的,每一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每每这时候,心里便会有一片温暖,还有几许懊恼,怀着这样一份心情去想过去了的那些日子,想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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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08:48 -- 一、刘 半 仙 人 他终于醒过来。他抬眼瞧瞧四周,他发觉自己是躺在一个沙滩上,身旁是混浊的河流,水泡一个接一个,朝前趱赶。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的呢?他脑壳很疼,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仰望着头上的天空。天上的云层低压着,使人有种窒息感。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撑着一架木排,从山里顺流而出,没想碰上了山洪。本来,昨晚上县广播站就作了预报,只因他累乏了,睡死了,没有听到。太吓人了,浪涛拥着,碰撞着,忽隆一声掀到半空,然后又像瀑布似的崩泻下来。排给打散了,人跌入水里被灌了个半死。 他认出来了,身下躺着的是白鹭滩,离家倒近了,才五里地。他是排佬伏牛,大家都称他牛哥,家在岩鹰寨。 岩鹰寨在那边山底下。一片黑黢黢的房舍,树和山影,笼罩在淡淡不匀的雾气里。 五里路,很近,他却觉着长得无尽头。 好容易走进寨子。一家坪院里闹嚷嚷地围了好些人。没人发现他。他走过去,不经意地朝热闹处望一眼,这才弄清众人是围着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是一老者,黑瘦黑瘦,旁边插一竹竿,竹竿上端系一黄布条,上书“刘半仙人”。 他忽然也想去算算命。 他一愣:“是的。” “你姓李,是吗?” “正是姓李。” 众人无不瞠目。 “你那十二宫生得与人好不相同,啊哟哟!” “是吗?”他不觉背脊骨上升起一股冷气,凉飕飕地直往上窜。 “咦——” 他脑壳里轰地一下响,脖颈上的筋脉像一条条小青蛇似的绷起来:“您老请……请说。” “官禄宫光润平满,天下在手,要戴金冠,坐龙庭,山沟沟里出天子了哟!” 他惶悚了,像一只懵了头的竹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见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 “万岁!” “万岁!”众人伏地喊。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起来,都起来!”他急得喊。 “皇上,” “平……平身……”他喊得结结巴巴。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09:09 -- 二、细巧·杏子·彩云 一切像做梦。 他并不明白这皇上该怎么当。家里人对他毕恭毕敬。邻人也全毕恭毕敬。他想过 这两日,爹和几位老人关着房门在屋里商议立皇娘的事。 婚事办得极快。 皇娘是他大姨爹的女叫细巧。那日,大姨爹和二舅还吵了一架狠的。二舅要立他家的杏子,只是杏子还小,只十三岁,这才让大姨爹争得了。 第二日,大姨爹便请了一班鼓乐,一路吹打着把新娘送了过来。 他不喜欢细巧。 闹过洞房,他便郁闷不乐地倒头便睡,眼前没来由地叠映出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女子叫彩云,是二木匠的女,住在村尾,隔了五六个屋场。从穿开裆裤起,他们就在一起玩。后来,人长大了,都变生分了。不过,他心里头常晃着她的影子。 他想着,呆呆地望着房顶。房顶那两片亮瓦,有月光照进来,像泻了一层水银,清幽幽的。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晚没睡好,眼睛落下两圈青色,脑壳炸炸地发疼。他要去外面走走。 他走出寨子。 天气很好。天上没有一丝云,蓝得像水洗过,也没有风。山上的松杉树,碧绿碧绿;林木梢头,浮荡起一股淡青色的轻烟。 他觉着人清爽了许多。 忽然,他心里咚地跳了一下。他瞧见一年轻女子从井里挑了一担水上来,扁担儿一闪一闪的,脚步轻盈得像一只紫燕。女子身材修长,一头让人惊叹不止的黑发。女子抬眼瞅了他一下,那双眸子好黑好亮。 他欣喜地叫道:“彩云!” 彩云却很快地把头低了下去。 “彩云,我替你挑。” “别,别这样……”她显出惊惶失措。 “彩云,你难道不认我了?” 她羞涩、惊喜、感激,艰难地呼吸着,只那么一小会儿,脸色便又变得苍白。她退后一步:“您是皇上,民女不敢。” “彩云,你叫我牛哥。”他脸涨得通红,全身开始发抖。 “皇上,求求您放过民女。”她垂着头,长睫毛里跳出两粒细细的晶莹的泪花。 “彩云,我替你挑!”他气恼得一跺脚,一双黑黝黝的大手舞起来。 彩云一侧身,勾着头慌惶地赶紧走了开去。 他的腰突然一软,一下跌坐地上,两眼直直地朝前瞪着。 忽然,远处有人喊:“救人哪——”在那边塘基上。 好些人纷纷跑了去。 一个瘦瘦小小的妹子直挺挺地躺在塘基上,是他二舅家的杏子。衣服湿漉漉的紧裹着身子。胸部平平的,显然还未发育。她是负气跳下塘的。小小年纪,居然也懂得要做娘娘。 二舅妈把头一颠,头发也都散了,一弯腰,伏在杏子身上大哭。众人苦苦相劝,如何劝得了住!哭得伤心伤意,忽然晕厥过去。众人七手八脚,掐人中,灌姜汤,一泡子乱救,才救了过来。 二舅妈不住地骂娘,一眼瞅见大姨爹,一步跨了过去,吼吼地冲他骂道:“你真不是个东西,连亲戚家都欺负起来了,还算是人?” 大姨爹脸上铁青,也回骂道:“你才不是东西!” “你赔我家的杏子来!”二舅猛伸出一只手,抓牢大姨爹的喉咙,掐得紧紧的。 大姨爹脸立刻涨得通红,也一手揪住二舅的胸口。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哟——”有人惊骇地喊。 “出什么事?”他拨开众人挤了进去。 “请皇上明鉴。”大姨爹呼地朝他跪下。 二舅哼一声,瞪了大姨爹一眼,也咚地朝他跪下:“小女实为奸贼至死,请皇上作主。” 大姨爹也哼一声:“自己寻死,这叫自作自受。” “吵死!”他怪吼一声,那张粗陋的大脸,由红变紫,活像猪肝,“人已死了,正事不办,要吵吵吵,还嫌人死得不够?” “臣知罪了。”大姨爹额上淌着汗,赶紧起身走了。 “都去赶紧办丧事,要当成年人办,办隆重些。”他又说。 “谢皇上。”二舅也赶紧立起。 一会,众人全走了。 他忽然觉着冷寂,觉着孤独,便也赶紧走了开去。忽然,他感到有种声音紧紧地追着他:“救人哪——”越来越响,轰轰隆隆,像雷鸣一般。他跑,他逃,然而,四面八方都是轰轰隆隆地一片响。他发疯也似地朝前跑,不料,两眼发黑,竟一头栽下塘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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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09:28 -- 三、他从家里跑走了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只觉着脑壳好晕,辗转反侧,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他忽然觉着自己来到一处十分怪异的地方,像是深谷中一处林子里,没有路,他怎么也走不出去。忽然,就有了亮光,亮光是从一幢小屋子里发出来的,啊啊,这屋子居然会是彩云的家,几间灰瓦农舍,年代久远了,屋檐上生了好些绿苔。屋子不高,黑黑的,像个打盹的老人似的踡伏在山墈旁一株苦楝子树下,孤零零的没有一家左邻右舍。灯光就是从她房里那扇纸糊的窗口漏出来的。这时候了,她还没有睡么?他就在她窗外站着等,天下雨了,凉飕飕的,他在这凉飕飕的雨中已站了好久,雨水都把他的身子浇湿透了。忽然,窗门开了,是彩云在向他招手,他按捺不住的高兴,心里便产生了一种甜丝丝的幸福的颤动,这种颤动漫延到脸上,脸庞上便随即漾开了笑纹儿。他喜滋滋地朝那扇窗子走去,他瞧见了一条路,一条很好的路,不知为什么,他沿了这条路走去,就愈见得窄,愈见得黑,到后来。这条路就压根儿找不到了。他只得回过头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条路。可是那条路呢?怎么像是三伏天的冰棱一下就蒸发掉了呢?他急得满头是汗,要喊要嚷,要蹬腿跺脚儿。 细巧一直不离左右地守护他,她不明白他是犯了什么邪。 这天日上三竿,外边响起鞭炮声、鼓乐声。唢呐闹洋洋地吹着一支“送亲调”。 他居然一下就醒了,一翻身坐起,问:“是哪家办喜事?” “不知道。”细巧摇摇头。 “你让我看着。”他嚷。 细巧替他推开窗门。 阳光一下子从外边涌了进来,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用两手搭在额头上,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只见一长队人马往寨口走去,两支唢呐在前面开道,铜喇叭在阳光下闪出一道一道的金光。接着是锣鼓手。接着是十几个后生抬着各种嫁奁的队伍。接着是一群花朵般的姑娘,她们羞羞答答,彼此紧紧地靠着。 忽然,他“啊”一声惊呼,眼睛立时瞪大了一倍。那不是彩云吗?是她,是她!彩云走在伴娘当中,她打扮得比她们任何人都好看,上身着件粉红衫子,下边是条青缎子裤,头上戴朵红绒花几。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 他追出去:“彩云,彩云——”奇怪,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可喊出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大。 队伍一刻也没停。 “彩,彩——”他觉得力量快耗尽了,心口窝窒闷阻塞。 “皇上,您该回去。”细巧追出来,用两手搀扶住他。 他木怔怔地望着。 队伍去远了,鼓乐声去远了,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事情可以引起自己的兴趣。这确实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使他觉得痛苦和绝望。四周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和绝望。 晚上,他从家里跑走了,跑进山里去了。 第二天,他又扎了一架木排,顺流而下。 太阳燃烧得很耀眼,整条河都变成了金色,仿佛所有的水都涌到太阳照着的地方来。水面上有一股湿润的气息,和着河两岸野花的芬芳,使整条河谷弥漫着叫人心头发痒的香味儿。 他极威武地立在排头,一夜之间他显得瘦了许多,也变老了,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嘴唇上也长出了又短又粗的胡髭。 河水,在他脚下喧哗着。头顶上不知有多少鸟儿,远远近近,飞翔鸣叫,竟不能分明。 要上滩了。 河滩上有一排纤工,弓着腰,两脚扣进沙砾,一律的上身光着,坦露出古铜色的背脊。他们喊着号子,号子声苍邈而悠远。 于是,有一串低沉雄浑的声音也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 “哟嗬嗬嗬——哟嗬——”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09:46 -- 第二章 龙镇长放出话来:如果她不肯嫁给他崽,他要收了她的营业执照。那可是她彩云婆媳俩的饭碗哩 一行水鸟从河面上飞过,扇动着白色的翅膀。 老人坐在河墈上,仍然长久地一动未动。他摸出一支烟来抽,淡蓝色的烟便一缕缕飘动着升腾。他阖着眼睛,忽然眉翅震颤了两下,一张脸就憋得赤红、铁青、墨紫…… 四、彩云的米豆腐店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这山沟沟里居然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个令人心情激荡的年代。自从上边号召劳动致富以来,农家的日子也像这河里的日头明亮了,会酿蜜的酿蜜,会养鱼的养鱼,会埋蔗的埋蔗,会插秧的插秧,会经商的经商,田地实行责任制,庄稼人没有了身上的束缚,可以自自在在地经营自己的日子了。 这天早上,雾似乎越来越浓,像白色的奶汁在河面上流动,十步开外便看不清船只人影,只听见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只听见咿咿呀呀摇橹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散发的气息,弥漫着湿漉漉的水雾的气息。 又有船上滩来了,远处,传来船佬粗犷而又带点野味的拉纤号子: 哟嗬哟嗬哟嗬嗬—— 哥哥我恋妹恋得深哟, 水上行船丢了魂哟…… “啪”的一声,临河的一扇窗门开了,从窗口探出一张三十来岁的妇人脸来。这是临河镇一家米豆腐店的老板娘,叫彩云。大前年,男人患病去世了,她守着婆婆过日子。别看她已三十出头,却出脱得很俊,椭圆形的脸盘透出红扑扑的气色,两道黑眉弯弯地挑向饱满的额角,一双明净的眼睛,就像是被一河碧水染得亮晶晶的。她有一门好手艺,会做米豆腐,便带着婆婆来到这临河镇,租了一间门面,就做米豆腐生意。临河镇有三四家米豆腐店,就数她做的米豆腐好吃。她肯下佐料,油也下得重,做出的米豆腐比人家的要香,要鲜,谁吃上一碗,半天也不想挪身哩。也有人说,那是老板娘长得俊俏,迷住了常年难得见着女人的驾船佬。也许两种原因都有吧,反正她这店里是生意越做越兴隆,出山来的山里客,水上来的驾船佬,都爱来她这店里坐坐,掏钱买碗米豆腐吃哩。 …… 有心和妹亲个嘴哟。 哥哥苦呀,嘿哟, 风颠浪簸拢不得身哟…… “呸,不嫌羞!”窗门关了,彩云扭身蹬蹬蹬地奔出房来,往腰上系了块青布围帕,拿了块抹布把外间屋里的桌子抹得油亮,便又转身进伙房,手脚麻利地切起香葱、辣子。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会,门口人声喧嚷,随即涌进一伙黑黧黧的彪形大汉。领头的是个年轻船佬,国家脸,大刀眉,头上覆盖着一堆桀骜不驯的乱发。他进屋来,朝彩云一拱手道:“大妹子,来吵扰了!”惟有他,一直未唤过她一声弟嫂。 “牛哥,是你们来了呀!”彩云从锅里飞快地捞出一碗,眉眼一团笑道,“今天怕是龙王爷打瞌睡去了,才没让你们喂了王八,算你们命大,坐呀!” “龙王爷倒是没打瞌睡,”叫牛哥的汉子仍然嘿嘿笑道,“他吩咐虾兵蟹将:好好护送他们过去吧,要不,临河镇的米豆腐娘子又会睡不安稳,尽做噩梦哩。” “呸呸,死了血,你们喂不喂王八关我什么事,我才不管,不管哩。”彩云说着,却红了脸块。 “呵呵呵!”几个汉子大声地笑。 彩云把一碗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米豆腐端到了他们面前。 看得出,他们是这里的老客,他们和老板娘的交情也厚。 这话不假,她也确实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兄弟。牛哥自从那次跑出山寨以后就没有回去过,一直驾着排在河里闯荡。后来,山里修了公路,用汽车运送竹木既安全又快便,水上就没有了人驾排,他便在县航运公司里当了一名船老大,领着他的一班弟兄们仍然走州上府在水上讨生活。那年,彩云那个病殃殃的男人丢下她婆媳两个去了,她好命苦哟!还是牛哥邀了一伙船佬,凑来百来块钱,帮她办起了这个米豆腐店,这才救了她婆媳两个的命。自此以后,她便三天两头朝河里望,盼他们船来,盼着这伙黑黧黧的彪形大汉来喝她亲手做的米豆腐,还……还盼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嫂子,真不管么?”一位剃着和尚脑壳的汉子望她笑道。 “不管,不管。” “是吗?” “我为什么要管呢?” “那,我们走吧。”和尚说着拉起大伙要起身。 彩云一个快步,拦在门口:“想跑,没那么容易,进了我这个店,就得老实听我吩咐。听着,先把这碗米豆腐喝掉,抵个饿。” “我就知道,你不会白白放跑这笔生意的。”和尚嘻嘻笑道。 “不稀罕!”她撇撇嘴,却又忍不住咕咕笑,“老实坐着,我还有七盘八碟哩,腰花、肚片、鲤子,早两天就给你们留着了哩。” “你哪里是给我们留的,是给我们牛哥留的吧?” “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她也笑了,却用手掩着。 牛哥只管低头吃着,眼睛却偷偷地看她。她瞥了他一眼,他赶忙垂下眼去,用碗把脸遮住。 她格格笑出声来,身子一闪,进伙房去了。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10:06 -- 五、彩 云 船没有走,他们要在这里呆一天。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这伙汉子谁都愿意船停在这里多挨些日子。 天黑下来了,月牙儿弯弯,像镰刀,挂在河边那丛斑竹梢上。星星亮起来了,一颗又一颗,在水里摇着,晃着。河水黑碧碧的,水面上浮动着薄纱一般的轻烟。 有船从湾里摇出,星星、月亮一下全都碎了。摇橹的是牛哥,和尚趴在船沿在放栏网。论捕鱼,水上人谁都是把好手,一晚出去,少说也要捞回大半篓肥鱼。今晚他们可不是给自己搞鱼,是给彩云搞的,豆腐煮鱼杂,神仙都想呷哩,明天开业,准卖得个好价钱哩。一个有病的婆婆使不上半点劲,里里外外全得靠她一把手哩,过日子不容易哩,他们能不帮着点吗? 河水舒缓地流着,金色的鲤鱼不时地跃出水面,是想跃上那弯月牙吗?激起了一个个银色的圆圈,银圈在扩大着,扩大着,一直扩展到河两岸堤坝下面的水草里。 河水轻轻地拍击着船帮,发出泼刺泼刺的响声。 忽然,岸上有人喊:“牛哥!” 是彩云。她来做什么? 牛哥停下橹,心里欢喜得跳跳的:“有事吗?” “嗬嗬!我说彩云嫂子,你是想我们牛哥了哩。”和尚嘻嘻笑道。 彩云却扭头便走。 “呃呃,你别……别走呀!”我尚吃了一惊,忙喊。 彩云把脸埋在两只手心里,两只肩不住耸动着。 牛哥狠狠瞪了和尚脑壳一眼:“你瞎嚷个什么!”便长篙一撑,船拢岸了,他一纵身跳上岸去。 他追上她:“彩云,出……出什么事了?” 她双肩抖动得更是厉害。 和尚慌忙赶了来:“彩云嫂……嫂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乱……乱说哩。上……上船去吧,船上我们有米酒,我敬你一碗,赔个不是哩。怎么嫂子,还……还不原谅?” “去去去,啰嗦什么!”牛哥朝他一摆手。和尚一吐舌子,领先上船去了。 “走吧,有什么事船上说吧。”牛哥真诚地邀她。 她点点头,走上船去。 “牛哥,你得帮我想想法子。”她落座后说,眼睛望着黑碧碧的河水。 他取了只兰花粗瓷茶碗给她筛了一碗热茶,递给她道:“先喝口水,慢慢说吧。” 原来,是那个姓龙的镇长想收她做媳妇。别看他当个镇长,受到全镇人的尊重,可他却有个不争气的崽,原在一家厂里做事,因调皮捣蛋被厂里退了回来。眼下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哪个姑娘敢看上他一眼。虽然姑娘们看他不上,可他却看上了开米豆腐店的彩云,三天两头来店里吃米豆腐,坐着就不肯走,一双眼睛打流星样瞅得彩云好不自在,烦死人了。龙镇长放出话来:如果她不肯嫁给他崽,他要收了她的营业执照。这执照是能收的么?那是她彩云婆媳俩的饭碗哩。可她,一个平民百姓,能拗得过一个百人呼千人喊的镇长吗? “叭!”一只粗瓷茶碗让牛哥摔在船板上,碎成了八瓣。 后舱,响着和尚用拳头狠劲擂舱板的响声,几个后生在骂那姓龙的娘。 “彩云!”牛哥黧黑的面庞憋得通红。 “噢。” “你……要不嫌齐,跟我到我家里去吧,我们一块过日子……” 她脸腾地红了,心儿也怦怦地跳起来:“不,不行。” “是嫌我不好?” “不是。” “看不上船佬?” “不是。我,我有婆婆,我不能离开她。” “我给她钱过日子。” “没人给她端茶倒水。” 牛哥好一会发怔。 咚咚咚!和尚在后舱来回踱着步子。 “牛哥!” “嗯。” “你……上我家来吧……”她头勾得要挨着船板。 上你家去?这——行吗?岩鹰寨还从没有人当倒插门女婿的,谁家生了男伢,都是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我,一个年轻的驾船佬,能把这规矩破了么?他心里还有一个顾虑没有说,他常年累月要在水上闯荡,她有个病殃殃的婆婆绊着,就不能跟着他去船上过日子,两个人虽说结了婚,还不是成了牛郎织女啵? 他吧着烟,淡蓝的烟雾一缕缕飘动着升腾,溶进无边的雾气里。 “牛哥,我……我要走了。”她脸色发白,站起身,扭身跳下船去。 “你……等等!”和尚从后舱追过来。 她不顾一切地跑上河堤去了。 “牛哥,”和尚不满地一撅嘴,“吃哑药了?” 牛哥没回话,脸憋得紫紫的。 “看不上她?” “……” “是嫌她二婚亲不是红花女?” “……” “是她跛脚瞎眼还是脸上麻了?” 牛哥急促地呼吸,胸脯像河水涨浪一样,大起大落。 “彩云——!”牛哥猛一声怪叫,一抬脚,船晃荡起来,月亮碎在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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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10:41 -- 六、牛哥告状 …… 怎么,是哪个在吼?一条牛高马大的大汉子在鼓眼睛,拍桌子,口里唾沫星子四溅。啊,这不是那个姓龙的家伙吗?他铁青着脸,眉眼恼得怕人:“嘿,你想明白了没有?不识抬举的家伙!” 彩云只管掩脸哭泣。 “娘的,你说话呀!”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彩云嚷。 “你别不识好歹,进了我的屋,老子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金窝银窝,可我住不起。” “你硬是不答应啰?” “嗯。” “来人!”姓龙的一挥手,从外面涌进来四五条彪形大汉。 他看得傻眼了。一个镇长怎么能在大白天里抢人呢?外面停着一乘垂着青布帘的轿子。亏他想得出,居然不知从哪里翻出来这么顶老古董。 几个汉子抓住她硬往轿里塞,就像塞一只小猫、小狗一样。 “牛哥,快救……救我呀——”彩云哭着,喊着,捶着轿板。 几个汉子抬着她飞快地跑了。 “站住!畜牲,猪狗不如的家伙!……”他一跺脚,一股火苗直往心上蹿,两个拳头一捏,便拔腿追去。怎么,双腿却像有人拖住,跑不动。他用力蹬腿,挥拳头:“畜牲,猪狗不如的家伙……” “牛哥,牛哥,你骂哪个?”和尚用手推了他一把。 牛哥一睁眼,轿子、抢人的汉子全不见了,自己还是躺在船舱里。莫非刚才是做梦了?他想着刚才梦里的情景,拳头捏得咯咯响,嘴唇向后咬成一条线,额上暴起青筋,又大,又粗。 月亮已升到中天,似一叶小船荡在湛蓝湛蓝的天上。夜风像水一样慢慢地流动,河水发出低缓的哗哗声响,像是在讲述着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古老的故事。 “牛哥,”和尚从那头爬过来和他并头睡下,“这姓龙的太欺负人了,明天我们到他镇委会去同他讲道理。” “蠢话,”牛哥扯了根垫在苇席下的稻草放在口里咬着,“这个镇子就是他的天下,同谁去讲理?” “我就不信他这共产党的官就不让人讲理。” “不信,前些年百姓受气挨欺的事还少了?”一根稻草让他咬成了两截。 “我可憋不下这口鸟气,”和尚又用力一捶床板子,“明天老子就要揪住他问凭什么要欺负人!” “蠢话!他叫上两个民兵把你抓起,说你不尊重领导,无理取闹,你能怎么样?” “怕他个卵!”和尚一挺身坐起。 “谁怕他了,”牛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也还得削发为僧,躲过官家,你懂个卵!” 和尚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牛哥,”和尚猛一下坐起,“我们去告他。” “上哪去告?”牛哥睁大眼。 “县里。县里告不了,老子上州上府。” “要是不让进呢?” “老子写状纸。” “对!牛哥,我来替你们写。”从脚那头爬过来一个剃小分头的后生,是个初中生,是另一条船上的,只因和牛哥玩得来,晚上总是挤到这条船上来睡。 “好!”牛哥也来了精神,顺手把盏油灯点燃,朝小分头道:“你就这样写:尊敬的上级领导,我们是一班驾船佬,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但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看不得坏人欺负百姓……” “牛哥,别饶弯弯了,干脆直说,”和尚接过话道,“就这样写:我们告的是临河镇的龙镇长,他仗势欺人……”。 月亮变薄,变白,变淡,失去了许多妩媚、清辉,是天亮了。 一声哟嗬嗬,船从湾里驶出,一只,两只……牛哥、和尚立在船头使劲摇着橹,宽厚的胸脯和肌肉块高隆的臂膀,在朝阳下闪着古铜色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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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18:56 -- 第三章 从第二天起,米豆腐店关了板子,彩云和婆婆都不见了,是去哪里了呢?
老人拧着眉头,紧闭着嘴唇,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听远处有鸟叫,深沉,婉啭,是也在讲述着山里的故事吗?太阳照在水面上,反射着流动的闪烁的光斑。河边的风柔和而潮润,摇着河岸开白花的小草,掀着老人头上的旧草帽,抚摸着旧草帽下那张皱折的疲惫的脸。近处的树梢,在风里发出飒飒的声响,有如女人的裙裾的窸窣,在他的心里唤起了一种似甜而又似难受的感觉,他的面颊忽地起了一阵些微的痉挛,一丝眼泪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七、乌 龙 镇 夜来了,牛哥的船就泊在乌龙镇的渡口。这里已停靠了好些船只。这里离临河镇有三四十公里远,他接了一笔货单,要在这里替一个业主运送一批货物去长沙。岸上有好些小店,如客栈、饭铺、茶棚、瓜果摊儿等,很热闹。各家的船上,这会都吊起铁锅烧青柴,水上人家的夜饭都做得晏,这里那里的炊烟就像下了一层雾。 牛哥己把饭做好,一班弟兄们便在船头或蹲或站,一边扒饭,一边说笑。他们在水上讨生活,虽说艰苦,但他们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牛哥,什么时候娶个嫂子回来,哪能老要你自己动手做饭呢?”和尚一边扒饭,一边笑道。 “你是吃馋了嘴,嫌我手艺不好啵?”牛哥也笑道。 “哪能呢,不过由嫂人做,肯定比你做的好吃。要不,这世间怎么会有男人和女人,而男人就一定要娶女人呢?” “你是自己想女人了吧,嗬嗬!” 众人就都笑。 正说笑间,两个公安模样的人走上船来。两个公安都很年轻,却板着一张很严肃的脸问:“这里谁是李伏牛?”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牛哥站起身来,眼睛就看着他俩。 “你们怎么不来派出所登记?” “没听说要登记的呀!” 一个瘦高个的公安皱了皱眉说:“这就赶快去登记,先交三百元罚款。” “罚款?干什么要罚我们的款?”牛哥忍不住喊叫起来。 瘦高个冷冷的说:“这里不能停靠,懂吗?” “那他们为什么就能停靠呢?”牛哥用手指了指其它的船只。 “谁叫你们不去事先登记,这怪得了谁吗?”瘦高个仍是一副冷冷的口气。 和尚忍不住嚷道:“你们出告示了吗?不出告示我们怎么能知道?” “怎么,你们想聚众闹事?”瘦高个板着脸,显得很威严。 牛哥忙用手势止住和尚别再嚷叫。和尚一张脸就涨得血红,使劲咬着下嘴唇,咬得整张脸都变歪了。 瘦高个说:“跟我去派出所一趟。” 牛哥便跟着去了。 派出所就在镇政府里面。牛哥跟着他俩走进一间冰冷的办公室,一张高大的黑漆办公桌就摆在房间正中,墙壁粉刷得雪白,一拉电灯,房子便显得亮堂,整齐清洁。 瘦高个在桌前坐下后问:“叫什么名字?” “李伏牛。” “从哪里来?” “临河镇。” “到哪里去?” “长沙。” “唔,先把罚款交上吧。” 他如数交上罚款。瘦高个却把钱往抽屉里一塞,对他说:“我们这里不能随便停靠,现在正要加强治安管理,外来船只都得进行检查、登记。” 他提醒瘦高个道:“你还没有给我收据。” “什么收据,告诉你,你这罚款还是最轻的。”瘦高个不屑地一撇嘴,眉毛弯成弓形,话一出口便显得有些嘲弄。 “不给收据,这不成了明抢强夺吗?”牛哥有些恼怒,黧黑的面庞就憋得通红。 “你说谁明抢强夺了?” “我就说你!”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瘦高个居然挺凶地一拍桌子。 “不就是派出所吗?派出所就能不讲理了?” “好哇,居然敢到派出所放刁来了!”瘦高个一招手叫进来两个民警,对他们吩咐道:“带到拘留室去,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两个武高武大的民警立时上来揪住他,把他推进了一间小屋,并“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像挨了一锤似的,胸口里涌上一股酸涩的味儿,顶得他一阵阵难受。 他觉得这事太突然,也太令人费解。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家拘留了呢?这条河上他已跑了多年,怎么今天就成了违法的了呢?他脑子里一时杂乱无章,他打量了一下房子,房子很窄很小,只有一扇不大却很高的窗口,便索性坐下来,极力想让自己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究意是哪里出了问题。有昏黄的路灯从窗口透了进来,屋子里也就显得昏黄昏黄的。他忽然想到可以从窗口爬出去,心里就又忿忿起来:凭什么要把我拘留起来呢?于是,他便用手去推窗子,窗门却是开着的,是有意让他从这里出去的。显然是有人故意为难他,那么这人是谁呢?自己在这里得罪过什么人吗?他来不及细想,便纵身一跃,跳上窗台,再一跃,便跳下地来了。这是一条背街的小巷子,他沿着巷子不一会便来到了渡口。 一班弟兄们还在船上等他。 和尚问:“牛哥,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他说,“今晚早点睡觉,明天一早我们就开船,离开这个鬼地方。” 正说着,一辆货车朝这儿驶来,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众人又一怔,不明白又会有什么事发生。 车上下来七八个人,走在头里的是货主,一个胖圆脸的中年人,他对牛哥说:“对不起,我们的货不走了。” “为什么?”牛哥睁大两眼问。 “镇上交待的,不能用你们的船。” 和尚一听就火了:“我们又没违法,做什么就不能用?” 胖圆脸苦笑一下道:“我也不清楚,反正镇上是这样交待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牛哥猛地吸了口凉气,一阵颤栗,凉风飕飕。他一挥手道:“好吧,你们卸货就是。” 于是,那七八个人便奔去船上,七手八脚地把货全卸了下来。 和尚说:“牛哥,今天这事我总觉得蹊晓。” 牛哥说:“明天我们去镇上打探一下,看究意是哪个在从中使坏。” 第二天一早,牛哥便领着几个弟兄去了镇上。镇上的早市是很热闹的,庄稼人都要赶个早,卖柴、卖菜、卖鸡、鸭、鱼的挑子、筐筐篓篓,拥拥挤挤,房檐底下人声鼎沸,裹白帕子、蓝帕子的脑袋在这街筒子里,四处攒动着。若是平日,他们定会要逛逛早市,可是今日,他们却没有了这份兴致,几个人进了一家叫“悦来”的茶楼,要了一壶茶两盘包点遂坐了下来。 牛哥向老板打听道:“老板,问你个事,你们镇长是谁呀?” “姓刘。怎么,到了这里你们会不知道刘镇长?”老板道。 “这刘镇长为人还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我们小老百姓是很难看到他的。不过,还晏点他老婆会来。” “他老婆?” “是啊,姓龙,听说是临河镇龙镇长的妹子。” “她什么时候来?” “要十点来钟。她起来得晏,又不做早饭,便一个人来这里吃早点。” “真是临问镇那姓龙的妹子?” “是啊,一个大活人,哪还假得了!怎么,你们要找她?” “不是,不是,随便问问。”牛哥忙笑道。 老板便转身去忙他自己的活。 和尚说:“牛哥,不用打探了,准是那姓龙的家伙搞的鬼。” “唔——”牛哥心里像压着个秤砣,沉甸甸的。忽然,他站起身说:“不好,我们赶快走!” “怎么了?”和尚问。 “我们赶紧到临河镇去,彩云肯定遇到了麻烦。” “不会吧。”和尚安慰他道,不过,心里就也有好些不安。 于是,众人便赶紧起身离了茶楼。 牛哥匆匆地走着,一撮头发粗野地冲向天空。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19:25 -- 八、米豆腐店被收去了营业证 牛哥他们船又回临河镇来了,船一拢岸,照例他们又得去吃碗彩云做的米豆腐。牛哥把个网兜背在背上,网兜里装着各种吃食,装着女人用的香皂、发油、头巾,还有两件女花衫。这是他在县城替彩云买的,把只网兜塞得鼓鼓囊囊。 “牛哥,”和尚从后面赶上他,一张嘴一刻也不肯闲往,“刚一拢岸,就牙巴骨痒哩,准是今天又有口福哩,彩云嫂子一准为你准备了好些好吃的。跟着你牛哥,我们兄弟也沾沾光哩。”和尚故意说着笑话,他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没出息,就你嘴馋!”牛哥笑着瞪他一眼。 “不馋,何解回回要领我们兄弟去吃米豆腐?”和尚吐舌头,扮鬼相。 牛哥红了脸。 呵呵呵!众人好一阵笑。 闹够了,牛哥却又放慢步子,等着和尚靠近来:“喂,和尚,说正经的,你给参谋参谋,这两件衫子的花色,彩云会不会喜欢?” “喜欢。” “你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 “可我心里明白。莫说你买的是花衫子,就是块花布,花纸片,人家也会当成宝贝。” “憨话!” “电影里头说的,这就叫什么爱的。” “去去去,”牛哥忍不住喷笑了,“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那酸溜溜的词?” “嫌酸,那我去对彩云嫂子说。”说着,便抢头里走。 牛哥赶忙拽住他:“别,别乱说。” “知道,我只管放开肚皮吃就是。”他眨眨眼,嘿嘿笑着,一扭身进了彩云的店子。 奇怪!怎么店里桌子全靠墙垒着?没听见锅子响,没有油盐、吃食香味,冷清清的。彩云靠窗口坐着,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朦胧的山和那条流淌的河。 “大妹子,又来吵扰了!”牛哥进来,照例一拱手道。 彩云掉转身子,朝众人一笑,但笑得好忧郁:“牛哥,你们请坐。不过,没有米豆腐吃了。” “怎么,不做了?”牛哥问。 她头一低,眼又潮了:“镇长大人不让做,营业证让他收了,还说限我们三天期限,再不松口,这屋子镇上要收回,就不佃给我们了。” 牛哥“哼”了一声,却又赶紧咬住嘴唇。 和尚却像挨了一锤似的,一蹦高跳了:“嫂子,你没问问他,是他大还是党中央大?就不怕犯王法了?” “问有什么用,”她谈谈一笑,“人家还倒打一耙哩,说是我向上面乱告状,犯了诬告罪,凭这,就该收了营业证。” 牛哥心里咯噔一跳:“他真这样说的?” “说了。我可是不明白,我什么时候去上面告他了?莫是去了魂魄么?” 和尚一跺脚:“你问他要凭证呀!” “他有,他说上面已把状纸转到了他手里。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干的好事,我们婆媳可要受苦了。”她说着,止不住扑扑簌簌地往下直掉眼泪。 “和尚,你去给哥卖瓶大曲来。”牛哥朝和尚吩咐。 牛哥用只大碗往口里灌酒,咕噜咕噜,像喝水一样,他脑壳里嗡嗡地轰响,脖颈上的筋脉像一条条大青蛇似的绷起来。 是和尚把他背回船上去的。 “和尚兄弟,是……是我们害……害了她哩……”牛哥双手抱头,往舱板上一蹲,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嚎什么,不嫌丢人!”和尚第一次竟对他发了这么大的火,那张粗陋的大脸,由红变紫,活像猪肝,“哭,哭,他姓龙的就会可怜你了?就会放了彩云嫂子了?” “你……你说该怎……怎么办?” “法子是人想出来的,长着只脑壳不会当作裤包脑!”他说,豪爽地晃着脑壳,青幽幽的头皮发出铁一般的光泽。 一旁,留分头的中学生也说:“牛哥,依我看,这姓龙的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的。” “人家是一镇之长,正风光着咧,怎么会长不了?”牛哥问。 “牛哥,”中学生说,“我读过一篇故事,说的是一个叫安泰的神,只有站在大地上,他才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旦离开大地,他就没有了力量。我们老百姓就是大地,官员们的权利应该都是老百姓给的。如果他脱离了老百姓,甚至欺压老百姓,就会像安泰离开大地一样,失去所有的力量。” “那故事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我想那故事还真说出了一个做人为官的道理。” 牛哥用烟末卷成一支喇叭筒,掏出火柴,“哧”地一下划着,迅速用两只手把火焰捧住,只在上面留了一条缝,然后把喇叭筒伸进去,慢慢地叭着,脸色像岩板一样冷峻。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9/6 15:20:09 -- 九、临河镇发生的事 婆婆的病又犯了,晚饭也没吃,是给气的。彩云给她喊来郎中,看了病,开了方子,便又跟着郎中去街上抓药。 待她回来,婆婆却在里面把门闩了。 “婆婆,开门呀!” 屋里响着婆婆的咳嗽声。 “婆婆,我是彩云哩。” “彩云,你,你走吧,我心里明白,那船上人是……是好人。” “婆婆,您说什么?”她心里突突地跳,脸红得像三月的桃花。 “真的,你走吧,我……反正是话不多久了……” “婆婆!” 婆婆埋着头,只管摇着那架纺车。 “吱呀,吱呀,吱——啊——”纺车轻轻地哼着,是怨?是诉? 纺车转着,转着……忽然,纺车不转了,她忘了纺,怔怔地出着神儿。 月亮是什么时候爬上树梢的?不知道。水样的月光,透过密密的窗棂泄进房来。 不,不,不能让彩云离开,生活里不能没有她呀!她开了门,踉踉跄跄地走出屋来。 啊!是哪个?她瞧见阶沿上坐着个人。那个人听见响声站起来了,是彩云,彩云!这婆娘,她真没走? “婆婆——”彩云一头扎在她怀里。 她摸着彩云的头,发上沾了露水;她摸着彩云的肩,衣衫让露水浸潮了。 “婆婆,我跟着您过一辈子。” “莫讲宝话了,我是黄泥巴埋到颈脖上的人了,还能同我老婆子过一世?”眼睛润润的,有些发潮。 “婆婆,您听我说……” 飞过来一串歌子,巷子里,有人在唱,那是龙镇长的崽,是来唱给彩云听的,声音嘶哑得像公鸭叫: 有女莫嫁水上漂哎: 十个船佬九个糟, 没情没义河里水, 哪恋屋里嫩姣姣…… 啪的一声,彩云把窗门关了。 歌子还是飞了进来,一张水嘴,越唱越野: 有朝一日翻了船, 妹你守寡慌不慌? 夜夜月光照空床, 就怕枕边少个郎…… 忽然,歌子哑了,传来他杀猪样的嚎叫:“哎哟!妈耶,打死人了!” 打死了,怎么还有气力喊?当然,没有人去纠正,一条巷子的人全都关上了门窗。 彩云心里噗突突地跳,她把窗门支开一条缝,她要看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居然会动手打这位镇长大人的少爷。不会是牛哥?也许是他自己绊着什么打了? 她看见了,街灯下,照着一只青幽幽的光头。是他,是和尚,抡着那蒸钵大的拳头像擂鼓样地擂。 喊声渐渐远去了,渐而,没有一点声息了,小巷,又归了沉寂。 和尚哥,你是好人,可你闯祸了,闯下滔天大祸了,他姓龙的会放过你吗?你好懵哟,你不该打人哟,他姓龙的会抓你去坐班房,去劳改哟……她害怕了,脸发白了,按照老祖宗传下的古老习俗,她去切了半边萝卜,插上三根香烛,然后两手合一,对着窗外,对着窗外那条流淌的河:“河神爷,救苦救难的河神爷,您保佑保佑和尚吧,他是好人,打的是恶人,坏蛋,您保佑他平安无事吧……” 从第二天起,米豆腐店关了板子,彩云和婆婆都不见了,是去哪里了呢? 有人说,她婆媳俩跟着船佬走了,她婆婆由船佬供养着,她留在船上给大伙做饭,船上人都爱吃她做的米豆腐哩。有人说,是个剃和尚脑壳的船佬把她婆媳接走了,接去山里边,又开了一家米豆腐店,和尚脑壳给她当了倒插门的女婿,他愿意赡养婆婆,婆婆死了,他也肯像做崽一样送她上山。那个叫牛哥的呢?说是给她婆媳两百块钱开店子,自己便离开船队一个人上洞庭去了,他好悔哩,埋怨自己关键时刻不敢挺身而出,他说是羞于见她。还有人说,她婆媳俩是搭船走州上府告状去了,她们不相信共产党的衙门就会没有老百姓讲理的地方,她们相信共产党里头还是清官多哩,就像当年闹土改那会的工作同志,对我们老百姓,都有一颗菩萨心哩…… 谁都这么说,可谁都说不准。 这临河镇的事,就是这样古怪!怪事还没完哩,不几天,龙镇长让上头来人撤了,丢了乌纱帽,还丢了党籍,一落屋就朝他那崽脸上扇了一巴掌:“畜牲,老子都是因了你!”他那崽捂着肿了的半边脸块,跑到河边上哭了大半宿,哭累了,也哭醒了。他能不悔吗?老子丢了官成了平民百姓,谁能斗得过党纪国法?他年轻哩,路正长哩,能不考虑以后吗?他去爹手里替彩云要回了那张营业许可证,做起米豆腐来了。他也肯放佐料,油也放得重,他要把店子办好,办得要和彩云办的一个样,不能丢了招牌,等彩云婆媳回来,他就把店子还给她们,算是赎罪哩。可是,再没有见彩云回来。她是真不肯原谅他了吗?她是伤透心了吗? 又有船上滩来了,传来船佬那粗犷而又带点野味的拉纤号子: 哟嗬哟嗬哟嗬嗬—— …… 好壮观哟!太阳照在滩上暖烘烘的,水上蒸腾着一缕缕幽幽微微的雾气,像是镇子上家家户户屋顶上飘出的炊烟。天又高又蓝,蓝天下,横着一排人影,他们一个个威风凛凛,是力和美的造型;阳光照着他们紫铜色的肌肤,闪着油亮。他们没有停下,绕过镇子径直往前走了。 清亮的河水,翻着洁净的浪花。 …… 哥哥我姓真不姓假哟 恋妹不怕天要塌哟, 不怕虾公头带刺哟, 不怕鲤鱼尾带叉哟, 不怕雷公胯下滚哟, 不怕衙门大铁枷哟, 天要塌下用篙顶哟, 压死也要成一家哟…… 号子声渐渐远去,伴着绿水悠悠远去,那里,该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