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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四类分子和他饲养的牛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7&id=25622)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26 14:48:08

--  [原创]四类分子和他饲养的牛

四类分子

   刚到大围山就有人告诉我们,那个每天赶着一头牛优哉游哉、别的啥农活也不会的人是个四类分子,这无疑让我们用别样的眼光来审视他。

   四类分子莫约六十多岁,刮瘦的,勾着背、低着头、两个肩耸起来,衣服穿在颀长的身上好像是挂在衣架子上,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此人言语不多,偶尔与人说话则沙哑着喉咙细声细气,脸上挂着笑容和颜悦色,从来也不与别人较真,好像生来就没有脾气,用如今的话来说也许就是没有个性吧。

   我们知青组是住在一个大屋里,与四类分子家的门隔着一个堂屋,两扇门相互对着,经常是一开门就打个正照面,每当这时他会面带恭谦地退了回去让我们先走,这样倒叫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后来我一想,可能因为他是四类分子,看到我们这些响应党的号召从城里来的谓之“知识青年”的人,有点敬而远之自觉地和我们保持着距离吧,这样一想我们走在他的前面也就心安理得了。

   至于他究竟属于四类中的哪一类我一直没搞清楚,问了袁婆婆和谢大嫂她们也都含糊其词讲不清白,又问队长和团支书终略得知一二,原来因他家祖父曾是开私塾的,从小他跟着祖父识字;后来又到长沙去上过学,解放前还当过几天国民党的户籍;土改时又因他家的地比别人多,于是给划了个富农。划成富农也罢了,可他还时常抱着个书本啃呀啃的,这且不是和贫下中农格格不入吗?  最主要是他不擅农活,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嘛里都搞不得”不太像个农民,就因为这些原因,四类分子的婆娘跟别的男人走了。

   但这四类分子有一长处,毛笔字写得极好,逢年过节各家各户门上的对联,还有哪家有红白喜事要写个什么帖子,就连队上要出个什么财务公布表格、写个什么标语的,全是他的事,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就好像伸直了许多,只见他熟练的把那些红纸白纸折好格子,铺了开来,瘦长的手指捏着毛笔,一改平时的窝囊相,满脸自信的表情,那笔在他手里运筹自如,一点不像他拿锄头的样子,而且下笔抑扬顿挫,那字写出来真是漂亮,不得不让周围的人连连点头,这使得我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四类分子干不了别的什么活,队长就安排他饲养队里的一头母黄牛,这活他还真干得叫人没话可说,一年四季他的生活是以牛为中心的,每天一大早就牵着黄牛出门去吃草,夏天,他手里晃着一个自己用东茅草做的掸子,跟在牛屁股后面给黄牛驱赶身上的牛虻,傍晚,社员们都收工了,才见他跟在牛屁股后慢慢的踱回来。  赶上农忙季节,队上要使唤用牛了,他会心疼要命,跟着牛到田边,深怕用牛人的鞭子会抽得太重,牛一收工,就被他赶紧牵到河边洗抹干净。  冬天,他会把牛栏铺得暖暖活活的,准备好多干粮过冬。 那牛呀硬是被他养得膘肥体壮,浑身油光光的缎子一般,连队长也常拍拍那牛滚瓜溜圆的身子,呵呵地直点头。  

   可没想到有一次,四类分子可就因为这牛到了霉了。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26 14:4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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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一天,春插已完了,四类分子一早就带着他的宝贝牛出去吃草,他看屋前长得好的草不多,就把牛牵到较远的坳上山冲去放。那里草儿长得青青嫩嫩,真是个放牛的好地方。这山坳坡多田少,只有几丘冷侵田,又深又凉收成低,队上早已不指望什么了,只是有秧苗多的时候就来栽上几兜,随便收几粒粮食。

   四类分子将那母牛牵到那儿,让它自己放开肚子吃个饱,自己在周围弄几根东茅草做一个新的赶牛虻的掸子,直到那牛儿吃的肚子滚瓜溜圆,路都快走不动了,四类分子的新掸子也做好了,他准备带着牛儿回家自己也好吃早饭,可就在过一道田艮的时候,出事了!  

   那母牛一脚滑到了坎下的冷侵田里,身体重重的摔倒在田坎上,那牛的身子太笨重了,肚子又吃得特别的大,两只后脚陷在了冷侵田里,也不知那牛折了腿还是别的原因,任凭四类分子怎么用力也拉不起来,而且越拉陷得越深,牛的后半身体都快陷进去了!急得四类分子摇晃着他那瘦长的身子赶紧跑回来想叫人,可那时队长已带着强劳力到东门挑石灰去了,剩下些婆娘们在叽哩哇啦的往地里贴红薯藤,喊了也没用,四类分子又晃动着他那瘦长的身子跑回到那山坳里守着他的母牛,那牛开始自己还死命想往上爬,可是后脚使不上劲,反倒更陷了下去,最后精疲力竭动不了了,那可怜的家伙,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圆瞪着两眼看着饲养他的主人,眼里泪汪汪的,四类分子摸着它的头,安慰着它,也眼泪汪汪的,早忘了一早起来自己还空着肚子。  

   傍晚,队长带着几个壮实汉子,拿着饭碗粗的木杠,想把那牛从冷侵田里抬出来,可是他们徒劳了,因那冷侵田太深,人站在里面使不上劲;田周围都是田艮和山坡,往上拖也使不上劲,队长和社员们挑了一天的石灰,早已累得不行了,忙乎了一阵子,看看没指望了,于是只好各自回家歇了。  那牛在冷侵田里泡了一天,早已是两眼无神,浑身哆嗦,四类分子更是像丢了魂一样,不知所措,对着他的宝贝牛都哭了好多次了,那一夜,他就守在那黑咕隆咚的山坳里陪着那母牛……。

   到了第四天,那牛已奄奄一息,队委会作决定,宰牛!

   那日收工后,队长嘱大家到山坳那边去等着分牛肉,袁婆婆特意关照我们知青组,要拿个大点的箩筐去装牛肉,每人起码有四五斤肉分,我们知青组有十一个人,那就有四五十斤肉哟!这对于好长时间没有开荤的我们来说,当然兴奋的心情不会亚于小孩子们,各家各户都点上松油灯,一个个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大家举着松油灯排成一条火龙往那山坳里看宰牛,等着分牛肉去了。  知青们没见过这号场合,大家也跟着去看热闹,我在出门的时候,看见四类分子的家的煤油灯亮着,他是不会去现场的,他怎么忍心看着人们宰他的宝贝牛啊!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26 14:5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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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的山坳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冷侵田的周围,被松油灯照得通明透亮,灯光把围观的人的影子放大好多倍,投到凹凸不平的山壁上,我站在人群后看着,心中频添了一种压抑的感觉。母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身体的大部分已陷在了田里,只有头还搁在田艮边上,牛角被人系上了一块红布条,瞪着一双牛眼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群,队长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朝牛走过去,身后跟着一个拿着斧头的壮汉,听他们说这是请来杀牛的人,要用黑布蒙住牛的眼睛,再用斧头去敲碎它的头!只见那牛看着队长,挣扎着晃动了几下脑袋,竟然淌下一行泪珠! 我心里感到很难受,不忍再看下去,打着手电筒转身就走,走不多远,听到身后传来那母牛长长的一声哀嘶:“牟哦—”,接着是一声很重而沉闷的敲击声“嘭!” 众人的惊叹声:“啊—耶!” 我的心颤抖着,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很晚了,社员们陆续回来了,我们知青组也分到了一大筐牛肉,可是带回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那母牛肚子里竟然有一头已经夭折的小牛崽!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一夜,我失眠了。  

   次日,我在四类分子的家门口看到了那只已长成型的小牛犊,它软软的躺在地上,紧紧地闭着双眼,娇嫩的身体上有一层浅黄色的卷曲的绒毛,显得那么乖巧可爱,我想,如果不是它的母亲摔这么一跤,不久,它是会睁开它的双眼,在他的母亲身边玩耍嬉戏的。

   四类分子没有要牛肉,他只要了那个被斧头砸碎了的牛头和已经死了的小牛犊,他把牛头清洗干净只留下头骨,摆在屋子里与它为伴,把小牛用背篓背到山上掩埋了,然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多天不见出房门……。   队上的社员只是议论他怎么连那母牛肚子里有崽仔都搞不清楚这事表示怀疑,队长也只是在开会时批评了他几句,这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不久后,我因母亲下放七宝山,也转调去了那里,从此离开了大围山。

   许多年以后,有一次知青组的朋友聚会,我问及此事,他们告诉我说,文革开始后,队上有人说那牛是四类分子蓄意害死的,是他故意将牛推倒田坎下去的;还说他明明知道那母牛即将生产,就故意弄死它,是破坏农业生产,这事引起了公社革委会的重视,特意派来了工作组调查,认为这是阶级敌人蓄意搞破坏的一种表现,于是他们对四类分子进行了批斗,白天给他戴着高帽子自己打着铜锣游乡;晚上让他站在一张板凳上,脖子上挂着那个牛头颅的骨头,把他那本来就勾着的背挂得更加佝偻下去,每天对他进行批斗;让他把自己的罪行用毛笔写出来白纸黑字贴在生产队的墙上,听说,他对于写检查那是特别认真的,那毛笔字写的是一笔一划,整个就是在练习书法。

   在我离开大围山很多年以后再回到那里去的时候,四类分子已不在人世了,队长也已经老了,当我再向他问起四类分子当时怎么会不知道牛肚子里有崽仔时,老队长长叹一声说:“哎—,其实只能怪那冒用的牛兽医咧,牛配种后是请了兽医来看了的,那个兽医硬是讲冒配得上,我们也都以为冒配得上噻,清华老子那时其实是冤枉咧!”   四类分子名叫李清华,我在那里是很少听到队长这么叫他,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管四类分子叫“清华老子”。

  四十多年过去了,清华老子那颀瘦的身影、诚惶诚恐的笑容;还有那膘肥体壮的母牛和它那长着一身卷曲黄毛、静静躺在地上的小牛犊,总在我眼前晃动,与我那悠悠的围山情愫缠绕在一起,难以释怀……

    

                               2007.4.26.








--  作者:日落部族
--  发布时间:2007/4/26 15: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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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有了尊严,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苦难中,四类分子早就养成了逆来顺受习惯,战战兢兢过日子,真不知怎样生活下去,唯有死才解脱苦海。


--  作者:苦椎山人
--  发布时间:2007/4/26 20: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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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看越象一个老贫农热爱队上的牛的感觉.哎.偏偏要分什么"阶级"!!


--  作者:围山杜鹃
--  发布时间:2007/4/27 13: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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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潇雨"2007.4.26.   <四类分子名叫李清华,我在那里是很少听到队长这么叫他,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管四类分子叫“清华老子”。>

      其实,李清华也是一个朴实爱社的农民兄弟,然而,在那个年代,他卑微的个性得不到释放,诚惶诚恐地活着,并不比一头牛好多少呀!


--  作者:东方之河
--  发布时间:2007/4/27 20:13:45

--  回复:(潇雨) 五月的一天,春插已完了,四类分子...

我很有感触!

明天,28日,我将来个帖,应是与潇雨类似的,也表白一下我的感受!

在那个年代.有比我们知青更抬不起头的人啊!


--  作者:赶集
--  发布时间:2007/4/27 21: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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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这篇文章,我的心沉甸甸的。


--  作者:乡情悠悠
--  发布时间:2007/4/28 15:3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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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雨姐真有心,想到了写这个题材。而且人物描写形象、生动。拜读了!

   当年在农村几乎每个队都这种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他们往往是地位最低,干活最重最积极的人。我当时年纪小,总想不明白:“怎么看他们都像是好人,为什么受管制?”想同情,却不敢同情。


--  作者:潇雨
--  发布时间:2007/4/30 0: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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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日落部族、苦椎山人、围山杜鹃、东方之河、赶集、乡情悠悠等朋友的跟帖!  我们都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对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定深有感触,例如东方写的《吴四》一文,就更加撼人心弦。让我们共同祈愿:这样的故事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