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洞庭客
-- 发布时间:2007/2/10 22:11:28
-- [转帖]胡杨泪(2)
好花无处不芬芳 新疆阿克苏县图书馆阅览室增添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瘦瘦、高高的个子,皮肤被风沙吹打得很粗糙,这青年就是钱宗仁。他在实验林场当工人,月工资33元。没有钱买书,他自有办法。每逢星期日,天蒙蒙亮,他就上路了。从林场到阿克苏县有30里呢,他疾走如飞,到了县城是最早一个等阅览室开门的人。女图书管理员都认识这个小伙子了,你看他,中午啃着苞米面饽饽还在看书呢。《百炼成钢》、《林海雪原》、《子夜》、《静静的顿河》、《走向新岸》、《悲惨世界》……一些古今中外的名著几乎都是那时候读完的。 “傻瓜,真是个呆子,星期日也不知喘口气。”同睡在一个土炕上的工人,大多是全国各地来的“盲流”,他们没有文化,当然无法理解宗仁那求知的欲望。他们只知道下工后打牌、睡大觉,哪里会想到书中有无穷的乐趣。 从来林场的那天起,钱宗仁就被人们称为“傻瓜”了。 钱宗仁完全可以找一个更理想的工作岗位。他的一个老乡李金云在阿克苏黑孜尔公社当木匠。此人忠厚老实,当时公社有一个姓常的书记是从阿克苏行署劳动局下放来的,李金云很勤快,给老常扫地、打洗脸水,晚上作个伴儿,两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后来,老常调回劳动局当局长,还挂念着小李。小李说他有个弟弟想来新疆找个工作,老常一口应承。就这样,钱宗仁代替李金云的弟弟来阿克苏了。常局长是个痛快人,见面不到三分钟,把钱宗仁领到劳动局办公室,让一个姓翁的干事替他安排工作。 “你怎么认识常局长的?你和他什么关系?”姓翁的干事发问了。钱宗仁不会撒谎,一五一十地讲了。翁干事的脸立刻拉长了,“工作不好安排哟,你有户口吗?能否办来?”“没有户口。恐怕一时也办不来。”“你有什么特长?”“没有。只会劳动。”“那么你去林场开荒种树行不行?”“行。” 钱宗仁来到实验林场后,向同宿舍的工人学舌一番,大家都嘲笑他是个笨蛋:“你不会说你是常局长的亲戚嘛,马上可以安排到地区工厂或者机关,户口以后慢慢办嘛,你也太傻了。”钱宗仁或许这辈子也学不会为自己打小算盘,他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政治上不再受歧视,就是由地狱进了天堂,再吃苦受累他也心甘情愿。 “傻瓜,你书读得再多也成不了作家!”后来,“傻瓜”竟变成了钱宗仁的爱称。 钱宗仁神秘地笑了。他没有足够的过冬的衣服,没有被褥,这些都不放在小伙子心上,要紧的是找一个墨水瓶做油灯,他要学习,要写作。钱宗仁在《阿克苏报》上发表的散文,在新疆文学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开荒队的姑娘》、《认识》,都是在这小油灯下写出来的。 钱宗仁的才干开始被林场的领导看重,场里成立了一个业余文艺宣传队,钱宗仁写了不少文艺节目,什么相声、快板、小话剧,以后又让他当了保管员,生活过得挺有意思,时间流逝得很快。时间,像一个生活的医生,它能使心灵的伤门愈合,使绝望的痛楚消灭。阿克苏的土地够肥沃的,不信长不出红花绿草,钱宗仁在这块土地上落脚了,扎根了。 大约是1965年吧,不少工人嫌林场工资低,生活又艰苦,跑掉了。帐篷里只剩下钱宗仁和另一个工人。专区“四清”工作队的何组长到林场检查工作,发现钱宗仁床头上贴着这样一首诗:“谁言塞外不荒凉,风沙帐,尘土床。中华儿女,有志此中央。想得江南风景好,挥汗水,改新装。亲人岂可不思量,话心肠,寄爹娘,扎得根深,此地是家乡。望我成材如树木,宜红柳,宜白杨。” 老何连声称好,他在大会上表扬了钱宗仁。信任,又使钱宗仁那颗倍受磨难的心受不住了。人与人之间的间隙在缩短,他向老何全盘托出——家庭的历史、个人的遭遇。老何深表同情,建议钱宗仁趁“四清”运动全面展开,到原籍甄别家庭成分。宗仁当时无钱回家,写了一份很长的报告,寄到湖南省委“四清”工作队总部,没想到,在动乱岁月中竟成了他为家庭成分翻案的罪名。这是一根十分敏感的神经。湘乡长丰公社连续九次发函阿克苏实验林场,要求把钱宗仁送回原籍劳动改造。 还是别提那动乱的岁月吧,偌大的中国,几乎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有自己一段难以言状的痛苦遭遇。钱宗仁不容置疑地是“黑七类”,有这么几条就够了:一、混进大学,被开除;二、坚持反动立场,为家庭翻案;三、书写反动诗词,发表毒草作品;四、骗取“走资派”重用,妄图钻迸革命队伍。往事不堪回首,反省、揪斗、绑打、苦役、逃亡、流浪……日夜吊起来轮流拷打,拖着沉重的脚镣被关进土牢,人们把他当马骑,用鞭子抽着他去撞墙,用香烟烫他的脸部,这种非人的生活,钱宗仁实在难以忍受。有一天,趁看守打瞌睡时,他小心翼翼地把土牢的窗户撬开,逃跑了,到焉耆、乌鲁木齐、喀什流浪,曾在沙漠的废墟中度过那漫长的冬天…… “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鲁迅的话点燃他的精神,钱宗仁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灭,他要学习。坐牢的时候,他默颂古文和诗词,推演数学公式;办“学习班”的时候,他利用写检查之机,学语法修辞,他指望有那么一天,把自己的智慧献给祖国,把积累的知识献给人民。 生活把什么都夺走了,剥去了,把钱宗仁从正常人的圈于里开除出来了,入了另册,却单单剩下了这把火。好一个在逆境中自强不息的生命,好一个在苦旱沙漠中倔强的灵魂! 在那漫长的岁月中,人与人之间的间隙开始无限度地扩大,扩大到林场不容钱宗仁立脚,将他遣送原籍;扩大到钱宗仁不得不含泪和他的未婚妻分手,可那钟情的女子,是为了心上的人,不远万里来到新疆落脚的,钱宗仁告别了生活六年的阿克苏。 他在县城里的青石板路上踽踽独行,一个苗条秀气的女子向他走来,是中学同班同学文化南,他想躲开,自从回老家后,他不敢去看自己的同学和老师。“这不是宗仁嘛,到我家来坐坐。”善良的文化南听了宗仁的遭遇,非常同情。她说:“从生产队偷跑出来吧,你不学得一手好木匠手艺吗?到二中修门窗来吧,我当管理员,可以给你开条子。”一番热情的话语,使寂寞中的宗仁感到丝丝温暖。 钱宗仁在二中干了六七天活,被一个老师发现了。校方把文化南叫去好批了一顿,怎么把这种危险人物留在学校里干活,生产队同意了吗?钱宗仁欲哭无泪,我还有什么出路?凭自己的手艺给母校修门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劳动,也要偷偷摸摸的,伤心哪! 钱宗仁挑着木匠担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心灵的负荷使他透不过气来。1974年的腊月廿九,他离开了家乡,除了亲人,谁也不知晓。告别,又是告别,也许命中注定他这一生都处在动荡中。向何处去,怎样生活,30岁的钱宗仁感到无限惆怅和茫然。 在武汉,他有幸认识了一个小漆匠,使他茅塞顿开,给他生命注入了一种新的力量。这小漆匠叫杜啸御,看上去二十六七岁,是个插过队的待业青年。在武汉钢铁公司三矿,钱宗仁为别人做木工活,杜啸御涂油漆,他俩这样认识了。有一天,钱宗仁在工厂里看批林批孔的大字报,小杜拍了拍他的肩膀:“钱师傅,你还挺关心政治的嘛,走,到我那儿坐坐。” 钱宗仁来到小漆匠的住处,那是一座用废板子钉的棚子,屋里有两张床,是用木板拼起来的,上面铺的稻草,使他印象最深的是满床满地的书,书上用钢笔画的圈圈点点,全部是哲学和历史方面的书籍,没有一本小说。这小伙正在读《反杜林论》和《美国内战》。 “你看这些书有什么用呢?”钱宗仁问。 “书,永远是宝贵的。中国为什么这样动乱,我在找寻答案。批林批孔你知道矛头是对着谁吗?是周总理。” 小漆匠从中国革命的历史讲起,解释中国社会当时的政治形势,有理论、有实际,头头是道,钱宗仁非常信服。 两个人越谈越投机,钱宗仁把自己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小杜:“就是因为‘富农’出身,如今连混碗饭吃都困难,我怎么表白自己也不行,人们只认那个‘烙印’……” “唯成分论是唯心论。你背上沉重的包袱是人为的,既然是人加上去的,人还可以去掉……” 这番谈话深深地震动了钱宗仁。这一震动,把传统与习惯涂在事物表面上清一色的油漆震落了,他感到自己的贫乏和狭隘。他第一次意识到,应该向自己的“影子”告别,尽管它是那么难以摆脱。因为,这影子是虚幻的,而他钱宗仁,是实实在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