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峰奇事之车间游魂

         我从学校毕业，便分配到妙峰下金盆岭南的一座工厂工作，说是技术员，其实对工厂的活什么都不会，心中空得很。

         在那人人自危的时代，工厂的师傅对学生是敬而远之，想学技术还得偷，那是不有法子的事。

          然而，参师也好，偷学也罢，必竟要有参照，有来源，我的第一引路者是车间的一刘姓师傅，礼陵人，未婚。 1958年参加工作，技术好，待人十分诚挚，只是话语极少属那种性格内向的人，也是一位我焊工技术的启蒙人。

          学校分配来工厂的头几个月中，凭着长沙人那种直觉很快知道了他的技术好，但他有不带徒工的个性，更何况是非常时期，有点可望而不可及的味道。我有意设法接触他(长沙叫摸罗拐，指拍马屁)，如上班时给他泡上浓茶一大缸，下班前主动去他的工位打扫卫生，食堂开饭时先给他站好队，他没有拒绝还很乐意，渐渐地去掉了他的戒心后，我也因此收到了一定的回报。刘师傅开始教我听圆钢掉地的声音，用来区别钢的类别，比课本中按色标区分要实用得多，接着又告诉我在焊接时如何判断高温下溶化的铁水和药水的特征。但他不认我是他的徒工，说我的文化比他高又是“技术员”，是相互学习，我拿他也没办法只好以同事相处，在那种不能乱说的环境下很小心地玩在一起。因他话少，俩人的交流只限在工作和技术上，对他的个人及家庭的情况并不清楚，由此而来，引发了下面的离奇故事。

          三月中旬的一天，春寒依然很浓，下班后我被工宣队叫去车间加晚班，赶制几幅油漆的毛主席版画像，因白天我已临摹好只需涂上油漆再洒上点细砂便大功告成了，就满口答应保证完成任务。

           那一年的倒春寒非常利害，天冷，车间不能生火，只能到烘房内工作（专用于油漆件烘烤的作业间）。几千平米的厂房到晚上几乎没有人，仅有一家住农村的老郭师傅睡在楼上兼有保卫员的职责。他好一口酒，白天负责转运产品另部件，属重体力活，工作非常辛苦，时不时偷着喝上二两后便找我们调口味（开玩笑），说得多的总有这么几句：“后生子正是搞路的时候，放在水中栖得水响，也是出浆的时候，天天在被子上画地图可以，画到钢板上就拐达埸(长沙话意指:出洋相)”，我们当然知道他的潜台词，只是哈哈的宝笑，听得还是很舒服，但有时他又一本正经的告诫我们，讲这个车间某年某月某人因公死在某处，无事不要到车间来乱跑，当心碰达鬼。经过文革武斗的我们谁还怕这些，权当是他酒后的醉话。

          这天，车间四周八张六米宽的大门都已由郭师傅落了锁，天黑后我只能从一小便门进入车间。印象中的车间比白日里大得多，而且感到阴森森的，巨大的天车承载柱上的照明灯只开了几处，把机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寒风从天窗上直扫而下，壁上的大字报和天车上挂的大幅标语飘飞着，纸与纸之间摩擦发出一阵阵撕裂声，不时还有园形零件被风吹得滚动的相互碰击声，单调而悠长，自己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这人一紧张，连自己的心脏跳动之声也能听到，就是年青胆大也无心中增加了几分怕意。

           我一边喊郭师傅，一边走进了烘房，天知道他是串门还是喝酒去了，整个车间空荡荡的，只有我喊他的回声，就是没人应。

           我先走，接着快步走，再接着跑起来，直向烘房冲门而入。好在烘房门一关，寒气全消，照明又好，良好的隔音效果使人在内只能听到电阻丝发热的丝丝声。一直置身于一个有安全感的房间，人的惧怕感立消。

            这人一换环境，精神就集中，我很快就投入到工作中，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约晚上十一时左右，烘房门外传来了人的对话声，郭师傅同工作组的负责人推门而入，进门就说：“就你一个鬼崽子在加班？还有别人吗？”

           我说：“我一个人来的，人都吓死，喊你又不应，你还问我？”

          郭师傅没有理我，很认真地对工作组负责人讲：“肯定看走了眼，我一直在楼上，这个鬼崽子来的时候我知道，冒答应是让他壮壮胆。”我看到他的认真态度不敢多嘴，心中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事已做完，郭师傅叫我快回去睡觉，我便离开了车间。

          第二天上班，我怕工作组找麻烦，便找郭师傅问昨晚的事，郭师傅说：“不关你卵事，某组长本来是看你的画晚上能否完成，进车间时风太大，顺手拿了一根角铁寸了那张小便门就走进了车间。他说他清楚地看见有一个人在车间内走动，以为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正好捉一个，便返身把小便门用铁架封死，上楼要我和他从两边包抄，捉住这名阶级敌人。你说有鬼不，我们俩人查了一阵，鸟毛都冒看到一片，那有什么人呢？我说他眼睛花了，没看清，可他不相信，硬说看的清楚，说那人就站在天车照明灯下，多高的个子，着什么衣服，就是面目看不清。我说你讲的是柏牙子（指刘师傅的小名），他晚上从不来车间，今晚我看见他参加迎“九大”动员会去了。年青人冒卵事晚上跑到车间来做么子，还怕听鬼打达，连我这老屁股不是冒地方住也不想呆在咯里。我看他是打乱讲，总有么子明堂想整人啰！”

           我觉得郭师傅讲得有几分道理，的确工宣队、工作组整天在设法找麻烦，谁都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连忙对郭师傅说：“反正与你我无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们去查吧。”

          这样又过去了一天，上班搞完早请示（就是以班为单位列队，手捧红宝书面对毛主席像三呼万岁，背诵主席语录，当然也有林付统帅身体健康之类祝词）后大伙儿开始做事，我在开工具柜时，抬头看见车间东头立着一个特大的铁罐，呈椭圆型，约有三米长直经，罐身长达五米以上，黑糊糊的。

           年青时好奇，忙问车间调度员这东西放在车间做什么，他告诉我说是一个空油罐，昨晚拖到车间来改装，要把封头（指端盖）以旧换新，因油罐大对罐身在改装时的焊工技术要求很高，如焊的质量差，事小会渗漏，事大则导致油罐解体。

          他说到技术我就来了劲，连忙问是不是刘师傅负责干，得到确认后我便开始了“摸罗拐”的行动。

          按油罐的容积计算，设计时封盖的厚度不会低于十毫米，撤除必须动用氧割，我像学校考试时一样先在心中盘算着，判断是否同刘师傅想的一样，以此来验证自己对焊接工艺掌握的程度。

         此时给刘师傅端茶送水，打扫卫生的“摸罗拐”行为只能是小儿科，关键是对活的做法如何同师傅取得一至。

          我自作决定先去电石房拉管线，然后又问刘师傅用几号割刀，不行的话，好去工具室借。

          一切如愿，刘师傅情绪极好，脸上的笑容已露出对我准备工作的满意。他本来就话不多，喝了一口我给他泡上的茶后便开始了工作，我拿了一张小椅子，坐在一傍静静地看着。

          因“九大”将召开，生产气氛是革命行动的具体表现，这时的车间早已机器轰鸣，焊花飞溅，钢板的敲打声震耳欲聋，工人们戏称的“四不得”工作环境全部呈现出来（电弧光刺眼看不得，钢板敲打声震耳听不得，油漆时的有毒气体刺鼻闻不得，体力活太重造成腰肌劳损坐下起不得）。

           刘师傅手中的氧割刀很快把那铁壁般的大封盖划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割口，火红的铁水沿着封盖往下淌，滴在水泥地上腾起细小的白烟，从割口向外不时冒出难闻的油烧坏的臭味，由钢板反射出来的热气直逼我们俩人，虽是三月，我们俩人已满面汗珠。

           这时我发现处在烟雾和热气中的油罐有些左右摆动，是眼花，还是满车间打击声的震动，一时难已确定。我想问刘师傅，看他专注的操作，又止住未说（这未向他提醒，也造成了我终身的遗憾）。

           刚准备坐下看个仔细，谁知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椅子被人移开，接着一阵大笑。谁搞的恶作剧，回头看却是郭师傅，只好无奈地笑着。

           郭师傅一边把我扶起来，一边说：“学技术有卵用，柏牙子（指刘师傅）搞了上十年，还是自己一杆枪还加上一支焊枪，堂客都冒到手，你想同他一样？同你说正经的，你到传达室去，说你来了一封信，快去拿，说不定是哪个妹子来的”说完，他拖着车子便走了。

          我长郡中学同学大都下放到江永，常来信说说乡下的见闻，我也谈谈工厂的体会，的确有很长时间没来信，据说都调去修三线工程了。那时的私人信件不受法律保护，工作组想撤谁的立马就撤，我还真怕那个同学在信中发泄不满，带来麻烦，至于找妹子，好像年岁尚早，与那时的我关系不大，便同刘师傅说了一声，他摆摆手示意快去快回，我则朝车间的出口跑去。

            当我快走出车间时，一声巨响从身后发出，如同武斗时小钢炮的爆炸声，双耳鸣叫不止，车间地也在震动。我回过头来一看，车间一片烟雾朦胧，高大的木结构人字屋顶上往下直掉被震碎的瓦片，供电中断，机床停转，刹那间车间如死一般的安静，所有工作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灾难，被那一声巨响震呆了，且立马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工作。

            我看到那巨型油罐不是我工作时的摆像，已经立了起来，约有六十多度，接着在自重下又向下直落地面，发出沉沉的一声与地面的撞击声，安静之中还听到有嘶嘶的气的泄漏声，是刘师傅作业面上的氧气管和电石气管在满地游走，在强大的气压下如一条无人控制的长蛇由地面扫向空间，两管的混合气体正向外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突地，有人在大喊：“快移走氧气瓶，会爆炸！我去电石房关压缩机。”是郭师傅的声音，我掉头向作业面跑去，烟雾中看到师傅们不约而同跑向油罐，搬走了那炸弹般的氧气钢瓶，电石气管也因郭师傅的努力停止了送气瘫软在地。

             作业面方圆十米内温度明显高于别处，再次倒翻在地的油罐已变形，洞口大开，从中还在不断地向外挥发着热的气浪，硕大的封盖已脱离了本体，飞到十米外的天车柱下，柱上的电源盒被击得粉碎造成了短路。

          “刘师傅呢！”不知谁高叫一声，惊慌失措的人们突然想起了正在油罐边工作的他。烟雾尚未散尽，现场上只有如麻花般变形的焊枪和一只鞋跟被强力拨去的大头牛皮工作鞋，两张小凳、而刘师傅常用的那大号茶杯早已不知去向。

          我和大家一同呼喊着刘师傅的名字，现场上就是没有他。

         “在这里！”又有人叫了一声，接着是大声的哭喊，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的工伤现场，在距事发地十多米的零件货架下，刘师傅侧卧在地，只留下半边头脸，另一边已在爆炸中化为烟云，飘散在他为之工作的车间上空，脑浆全飞溅在天车柱和其周围搁置的钢板上，脚下的长裤已被气浪撕裂成一条一条，一只鞋还在脚上，也同样被无情的气浪拨去了鞋跟。

           我呼喊着扑向他，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一个活生生的人，几分钟前还在教我，说没了就没了，谁会相信呢？我虽经历了疯狂的文革武斗，但还是感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感到生死立判就在于时空的机会，有一种是梦似醒而又未醒的怪异的感觉。是郭师傅拉开了我，一边拉一边说：“柏牙子肯定完了，脑壳都只有半边，还喊什么，你个鬼崽子命大，迟走几分钟，只怕也冒得路了！”

           刘师傅仅留下的半边脸面像安祥，看来当死神到来的时候他还在聚精会神的工作，全无半点准备。据医务人员讲是那该死的封盖击中了他，手脚的骨头断得无法包扎，内藏也全碎裂了。

           据安全技术人员分析，属责任事故，油罐内尚有余油，因忙于准备庆“九大”召开没有事先告诉操作者，在开割口时，引燃了罐内的余油，巨大的内压力冲开了封盖（本就有问题才来车间更换）造成刘师傅的死亡。据有经验的老师傅讲，平时割一个小小的煤油桶都在地上蹦，柏牙子不是不知道，肯定是同他讲里面冒得油，害死了他。

         联想起我离开时那罐的摆动，我真悔呀！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但一切都是马后炮了，何况是那种失控年代中毫无生产经验的学生崽。人死不能复生，得到的只能是教训，而且是血和脑浆的教训。

          而老郭师傅却像祥林嫂一样，多次重复着对我说：“我该死呀！那晚工作组的人在车间里看到的就是刘师傅的魂，人的魂跑了出来，还能不死，我应该告诉他，喊破一下，就不会出事，”

          我没有看到所谓刘师傅的魂，但我相信发生在几天前晚上捉“魂”的事，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魂，但对老郭师傅的话也无法回答。是巧合吧，但又太巧了。往后的事就更奇异。

        丰富的经历成就了居士的才干，因此才有今日的官运亨通，地位显赫。可见丰富的经历是人生宝贵的财富。奇事怪事也使日常生活多了一些话题。想来居士君不但文笔流畅，说话也一定是口若悬河。

栩栩如生，却又惨不忍看。那个时代，真是该着力真实记录下来。

    在那次车间恶性安全事故中，刘师傅惨死。刚出校门进厂门的技术员因外出取信而幸免一死。

    技术员外出取信是得到郭师傅的通知才去的，这是个偶合。先天晚上郭师傅看见了刘师傅的“魂魄”，而第二天刘师傅就在事故中丧生，这也是一个偶合。

    叫技术员外出取信是实实在在的事实，看见“魂魄”是迷信之说，但郭师傅从没有说过是自己无意中救了技术员，却如祥林嫂说阿毛之死一样老说没“喊破”刘师傅是自己的罪过。

    刘师傅死得太惨，令人伤心！
    郭师傅憨厚善良，令人敬仰！

悲惨的故事，看了触目惊心！

    这故事又惨又怪，咋看以为是聊斋新编，细看该文结构严谨，故事情节发展自然、脉络清晰，看后令人记忆深刻、难忘。

    以后晚上冒人时到这类车间可要小心啊！

    技术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