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5:27
--
3. 我单车一骑,进入厂区后如野马,拐进弄堂后就变成了一条梭鱼,左弯右拐,或急或徐或停或动,竟如无人之境。
车骑擂门进去,立刻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这是个几千平米的车间,一千多台织布机排列成庞大的方阵,我穿行其中纵横驰骋。
车到工作台前急停,拐前轮到死点用脚叉住,定车。将身往高一耸,把车从胯下送出,旋即手抓衣架往后一拽,顺势踢上撑脚。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像是玩车技。
抬头一个愣怔,师傅站在跟前。他就像一只秃鹫躲在暗处,阴鹜地注视着我忘乎所以的撒欢,找准最佳时机果断捕食,一下把我逮个正着。
织布机声震耳欲聋,交流思想只有看手势、瞅脸色、读眼神。师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单车,脸上写着呵斥:“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车间里不准骑单车。”我伸舌头,这是动物的亲昵方式,向王者表示诚惶诚恐。师傅掷下一张草图甩手而去,我将一截圆钢夹在虎钳里,抄起一把板锉哼哧哼哧挫将起来。这是学徒的课程,作业是锉出一个六角平面。
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已使我的厌倦到了极限,人到了这份上就格外惦记着厕所,我丢下锉刀去往那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的遭遇都一样:厕所门前挤着一堆堂客们,我只得怅望兴叹。
一个车间女工数百,男工不过三十。身陷女儿国,男性歧视随处可见,她们往往一哄而上,霸占诸如男厕所,男澡堂,还有洗手池、休息室等相对稀缺的公共资源。连食堂里都不能幸免,眼见得几个爷们围着餐桌好好的吃饭,实在没招谁惹谁,但堂客们上来屁股一擂,挤得爷们只好作鸟兽散去。当然男性有时也是“宠物”,例如女工发卫生用品,男工也不例外,女工每月有两天例假,男工照例享受。
在这里如厕,绝不亚于火车站之紧俏。姐们长久的忍耐变成无奈,万般无奈之中也发现了其中的妙处所在。原来织布机24小时不停机,挡车工没有帮助工的顶替不能离开机位。好不容易出来了,哪有那么容易就回去。车间里轰隆的机器声闭臭了一张嘴,现在乐得找一个等厕所的理由,张家长李家短地出出废气。
还没等我靠近,堂客们就挥手:“去去去,找野地撒野尿去”。但有怕死的也有想死的,一男性就不服行,一边解裤子一边往里冲,视死如归,义无反顾。
想死的就等着他来找死。堂客们一窝蜂围上去,捉猪似的抓住四脚将身扯离地面,秋千般的前后摇荡。那厮嘴上骂骂咧咧,脸色却欲死欲仙。找死的还不能让他舒服死。一大屁股叫声“慢点”,随后撑墙翘臀摆好姿势,众人同心协力一、二、三,那倒霉的脑壳就一下一下撞向肥臀。
这是“撞油筒”,几乎所有男性都经历过这种酷刑,只有未婚伢崽可获赦免,兹因一条人文情怀的江湖规定:未婚伢崽还要谈爱的,要照顾面子。
“撞油筒”的那厮是保全工陈师傅。那厮犯贱,平时爱往女人堆里扎,沾点荤腥吃点豆腐什么的。就说往厕所去的方向只有一通道,那厮晚上就搬一条凳横着挡路,仰天歇凉并放鼾声,像鳄鱼一样潜伏杀机。胆大的堂客们过路,揪着耳朵扯将起来,那厮就缠着一番撩逗;胆小的过路就为了难,只得期待他是真睡着了,思谋着怎样跨身而过,不料一跨腿就中计,那厮将腿一抬正中胯间。 那厮屡屡得手,经组织多次教育仍不悔改,终有一天撞下祸事。是夜已深,一青年女工敲响郑姐房门大声哭诉,郑姐怒不可遏,大骂那个“草狗子色胆包天,”这还了得,是堂客们切莫管他,但那未结婚的妹崽是金枝玉叶,怎分得让那畜牲占得便宜。组织搞不定的的事情,姐们自己动手搞定。 郑姐气冲冲赶到车间,邀集几个胆大心细的堂客们合计,一一交待如此如此。
那厮还躺在那里余香犹酝,全然不知大祸将至。突然间,几个黑影扑将上去,七手八脚,先用油面纱往脸上一捂,给他个两眼一抹黑,接着撂翻在地死死摁住。
那厮犹如翻盖的乌龟徒然挣扎,情知不妙大声求饶,但这边厢忙活起来怎生刹得车住。一把扯开裤腰,将蘸满机油、柴油的棉纱大把地只管塞去,花拳粉掌朝那要命处一顿精确打击,完了一个默契,又像影子般消逝于夜幕里。从那以后,那厮就算借了个胆子,也没有往那处歇凉的雅兴了。
那厮的缺德事何止这一桩。我蒙领导重视、工友们拥护当上了 “互助会”的小组长,工班里的每个工友交上10元钱做基金,谁要是遇上个什么急事了,找我借上个十元二十元的,下个月发工资时再补上。 大家都以诚信为本,唯独这位陈师傅,他每次一手交钱,一手就借钱。这也罢了,烦人的是一次一两元,一天数次,专挑你忙活的时候,我哪知这里透着算计,忙不过来时就先借钱后登记,谁知等你忙完了,寻着他补签字的时候,那厮要么不认账,要么认一笔不认一笔。这倒也罢,更恼人的是他还欺负人,动辄就训我“徒弟不尊重师傅”。于是乎每月下来,我都要为他贴上个十几元。
现在厮正在“撞油筒”,我看着既解气又解恨。
郑姐是帮助工,眼见那挡车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心生脾气,寻得出来先是一笑后是一吼:“懒婆娘屎尿多,冇得也要屙。”
那群堂客们猛然撒手,把个那厮可怜见,先似木桩头撞南墙,再似米袋扑地,一顿哈哈散去。
陈师傅捂脑壳揉屁股,赖在地上不起身,“郑妹子,你都看到了,你要给我一个公道。”
郑姐冷笑道:立起的人我冇看见,只有地上一个四脚趴的。
那厮恼了,“你眼瞎了倒也罢,怎么舌头打人,嘴上那么缺德呢?”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郑姐跳起脚骂,骂得兴起,扯裤角捋袖子撩起白兜兜敞风,手臂抡起似舞剑,指头戳戳像点射。“我嘴巴缺德又如何,你看咯世上还有心缺德的人呗。做师傅的诈学徒伢子的钱,不是狗圜心做不出咯样的缺德事。”
陈师傅气急败坏跳将起来,高声唤我对质,“邓伢子,你说我借钱不还,你拿出纸写笔载的来。”
我惶恐,这事我可从没向郑姐露过半点口风呀。心下一个愣怔就暗骂龙哥:这小子就是个猪嘴巴,什么话都要拱出去。
郑姐一把拦住那厮,“我的徒弟分得你有什么吼的”。
旁边有人劝架了。也有看不惯的就数落起我的种种不是来,诸如骑车进车间不下车的;上班时间干私活,用有机玻璃给女工做钩针、衣扣、发卡的;还提起了我在锅炉车间的前科,等等。
郑姐脸涨红,柳眉直竖,凤眼横瞪,懔牙历齿,话中含杀。“我的徒弟我打得骂得,疯狗子咬不得。”
下班了,郑姐走前,一幅跟世人都有仇的脸色。我跟在后面,就像被拴着牵着走一样。
师傅在家中端坐,那牙巴骨咯咯地响,我像送上砧板挨剁的鱼。
郑姐挡在前像一面盾牌,“邓伢子当学徒,一个月只有二十几块工资,都被那个色鬼骗了去,你说怄气不怄气。”
这是师傅家的规矩,如果郑姐说怄气,她的老公就不能生气。师傅朝我摆摆手,我明白:几天前龙哥做的那上千斤藕煤还摊在篮球场上呢,上班时龙哥就吩咐过了,要我下班后收了去。
我刚起身就被郑姐一把拦住,“你看邓伢子受了咯样大的委屈,还做得什么事啰!”师傅不说话,顾自下楼去了。
我看得清楚,师傅把一砣砣藕煤装进箢箕里,一箢箕一箢箕担进杂屋里,再一砣一砣码成堆。白色的汗衫粘在背上,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清晰可见。
郑姐端上一碗甜酒冲蛋,我接过来滚烫滚烫的,端到嘴边时热气上脸,眼眶里湿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