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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我的母亲(2)---贞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id=31091)

--  作者:淮羽
--  发布时间:2007/6/24 11:18:39

--  [原创]我的母亲(2)---贞

  

                    我 的 母 亲(2)

                    贞

    我可能只是在襁褓中见过父亲,所以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是空白。母亲也从不主动提起父亲,但在她临终的前一天,当我抚摸她的额头时,她突然吃力地抓住我的手贴到她那苍白的脸上,梦呓般说道:“你的手跟你爸爸的一个样”。说完后足足分把钟才慢慢将我的手松开。

   文化革命前母亲的箱子里保存着一个印有仕女图的纸盒,纸盒里有一个用一方白绸手绢包裹的学友留言簿。那是个纸张鲜艳并泼有金粉的精美小册子。其中一页题有“南国之春----我题”这样六个稳健而洒脱的行书毛笔字,留言簿是横条状的,字是将其转过九十度后写的,母亲说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我参加工作后曾因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位父亲的中学同学,他姓李,是湖北省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中医。他当场用随身携带的处方签给我写下了父亲1946年与他分别时填的一阙《忆秦娥》,词曰:“声嘶绝,声嘶绝,声声只为伤离别。阳关有酒昨宵热,故人一别音尘隔。音尘隔,暮云春树,屋梁明月。”李伯伯说我父亲的诗词歌赋在班上是手屈一指的。

   读小学时,我还看过父亲从大西北劳改农场写给母亲的信。信是钢笔写的,每封信中都有很多篇幅是对母亲的忏悔和感激,也说过他在农场当文化教员,还颇有激情地对大西北的未来表达了自己的憧憬,并说待满刑后就在那里就业,而且希望把我们母子也接去那里生活。在断续看过的几封信中,印象最深的是每封信都有一句“五元汇款收到”。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工资是二十多元,要负担我、二姐和她自己的生活和我们三姐弟的学费,但她居然还能陆续向父亲寄钱,真令我无法思议。

   母亲和父亲的婚龄有二十多年,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累计不足五年。父亲在外面读书教书,参加过闹学潮,也集体加入过三青团,还曾与同学结伴投奔延安,却在广西被日本兵冲散,其中有一个去成了的同学解放后当了省文联主席。父亲当时被战火所困,被迫留在广西当了一段时间的教员。

   父亲肯定是个有些抱负却又感到怀才不遇而玩世不恭的读书人。他放荡不羁,喜欢结交朋友。听叔祖父说过,我祖父年年过了年就给他准备好盘缠和行李,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他出门去,而每次回来他都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大姐还告诉我,父亲曾把别的女人给他的照片和信带回来让我母亲看。我曾经试探过母亲,想证实这些情况的真伪,母亲却只回答过两句话,一句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还一句是“他感情用事,交友不慎”。

   父亲在土改的前一年去了香港,在那里找到工作并安顿好以后,第二年返回广州,是要把我们都接去香港,结果在广州正好遇见家乡派去抓捕某逃亡地主的乡干部,父亲如同误闯蛛网的蜻蜓,成了他们的意外战绩,被抓回来以逃亡罪判刑十年押往大西北劳改。这些细节是母亲去世后我到广州出差,随同事去看望他居住广州的九十高龄的伯父时听说的。原来那位老人与我父亲很要好,父亲当年回广州就住在他家,也是从他家被带走的。老人是问起我的籍贯姓氏后判断出我是谁之子的。他说我的长相很象父亲。

   父亲死于脑溢血。死在他刑期快满、即将实现全家人去大西北团聚的前夕。噩耗是由大姐带回的劳改农场的一纸通知传来的。当时我们以母亲教书的学校为家,记得那天天已经黑了,我跑回房里不见母亲,找到一间偏僻的教室,才发现昏暗中母亲和大姐在压住嗓子哭泣。当时还在读小学的我蓦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我急切地轻声呼唤母亲,母亲没有应答。大姐过来泣不成声地伏在耳边告诉我父亲死了,并拉着我蹑足走到母亲身边。母亲伏在课桌上啜泣,我胆怯地摇晃着母亲的肩,过了好一阵她才用衣袖使劲擦了一把脸,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天色太暗,我当时看不清母亲的面容,但没等我回过神来,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我的头被紧紧抱在母亲急剧颤抖的胸口和又湿又凉的衣袖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终于哽咽着对我说:“你要听话,好好成人。”

   本来,因为父亲于我实在太过陌生,所以大姐告诉我父亲去世的噩耗时我并没有生出那种丧父的悲伤,但母亲的举动却如当头霹雳,刹那间震慑了我,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喉咙也被一股气压堵住,我只能使劲地点头,而母亲则把我搂得更紧,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父亲死后第二年,母亲的老同学为母亲作介绍,对方是母亲儿时的同学,在郑州一家国营大厂当工程师,并且很乐意母亲把我们姐弟都带过去,但当时还不满四十、却已守了十多年“望门寡”的母亲却断然拒绝了。这事是在我成家以后大姐告诉我的。我埋怨大姐为什么当时不劝母亲应允,姐姐说母亲肯定是担心我们姐弟被冷落。后来我还就这件事问过姨妈,也怨姨妈为什么不劝劝母亲。姨妈说:“你妈妈是有主见的,哪怕对方条件再好,她都不会再嫁第二个男人。”




--  作者:李姐
--  发布时间:2007/6/24 12: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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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闻淮羽朋友文采了得,也拜读过淮羽朋友的大作数篇,但你的《我的母亲》更让我震撼,都说男人是“脊梁”,但我认为你伟大的母亲更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的神圣的“脊梁”。
--  作者:易山
--  发布时间:2007/6/24 16:5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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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男人是“脊梁”,但我认为你伟大的母亲更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的神圣的“脊梁”。

    李姐所言极是。淮羽兄的母亲的确是位一位伟大的女性。她慈爱的母性,坚贞的品行,干净的人格,刚烈的性情,宽阔的胸襟,执着的信念,负重的韧性....都达到一般人所不及的境界,她的确够得上被誉为女性中的“珍品”。她,值得怀念,值得书写,值得称颂,值得我等学习!谢谢淮羽兄让我们的心灵震撼一次,让我们重新梳理我们做了半个世纪的女人心情。

    另外,我还特别感动于淮羽兄恋母的情愫,拳拳之心流溢于字里行间。我想说:淮羽兄,尔身为人子,感母恩行诸于笔,念母情见诸于文,作泣血之言。汝母在天国亦当受用,亦当欣慰!


--  作者:乡音
--  发布时间:2007/6/24 19: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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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接过父亲的担子,双肩挑着的你们人生的人!


--  作者:蔡家湾
--  发布时间:2007/6/24 20: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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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李姐在2007-6-24 12:39:35的发言:
早就闻淮羽朋友文采了得,也拜读过淮羽朋友的大作数篇,但你的《我的母亲》更让我震撼,都说男人是“脊梁”,但我认为你伟大的母亲更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的神圣的“脊梁”。

赞同李姐所言.淮羽兄有一位可敬的好母亲.
--  作者:淮羽
--  发布时间:2007/6/24 21: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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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衷感谢李姐、易山、乡音和蔡家湾诸位网友对我母亲的称道。的的确确,我觉得我母亲是伟大的。但她只不过是我们上一代那些处于社会变革期的无数知识女性中的极普通的一员。在她们的头脑中,三从四德之类的“旧道德”根深蒂固,但又不得不接受革命的新思想、新观念。比如当孝悌与“划清阶级界限”的革命要求发生碰撞时,她们当中就有人转不过弯来,于是便要遭到“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的革命的制裁。我母亲就饱尝了这种滋味。然而,当今天再回头看时,却觉得那种“守旧”还真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