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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 凄寒江湖一叶舟(三)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id=30454)

--  作者:东庭湖
--  发布时间:2007/6/17 22:51:14

--  [原创] 凄寒江湖一叶舟(三)
    风浪里的江面逐渐显得开阔起来,两侧摇摆起伏的航标筑起的航道也越来越宽阔。江中一艘艘机帆船突突地喘着粗气,竭尽全力地匆匆朝前赶;还有哼着低沉长调的拖轮,象个拖儿带女的老母鸡,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地牵引着众多儿女匍匐前行。独行的火轮一下子增添了这么多的新伙伴,沉寂多时的水面顿时一片闹腾,庆贺这可遇难求的邂逅。蓝色的航标以被航道工悄悄地点燃,各个船只趁着天色沿着一条条水道各奔东西。我们脚下的水面不知不觉地分裂成几条河汊,横阔的河面一眼瞅去象个喇叭,也象拓开的扇面,三角洲地貌开始出现在眼前,我们终于在天黑之前触摸到久闻其名,俗称“围子”的湖区边缘,我们将要落户生根的地方,就座落在与此相连的这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之上。两岸的景色渐渐消隐在茫茫的夜色当中,四周被一片黑色笼盖,两串时隐时现的航标灯象镶嵌在黑幕中的夜明珠,引导着火轮毫无倦意地快速前行。
    船舱里仍是一片光明,一片温暖,晚餐还是和中餐一样的丰盛可口,只是少了一点中午时的新奇感。膳后同学们有的三三两两地分头闲聊,有的独自仰卧在床上,收听着船上广播的革命现代戏,看不到有情绪激昂的集会了。经过一整天的起落折腾,虽没有过分的劳作,但仍感到身心疲惫。大家抓紧机会享受这饭来张口的悠闲,找些轻松快乐的话题,借以放松放松近晌为下乡奔波操劳而疲惫不堪的身心。
突其如来的上山下乡的确实让我象一只无头苍蝇那样晕头转向忙活了几天,想趁饭后的闲暇闭目养神,却久久不能安神,我时而倦缩在狭窄的卧床上,时而下床度步。“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回顾着近几天生活道路的曲折变化,就象是一段在几天前谁也料所不及的荒诞剧情节—这个时候我怎么就会躺在这里呢?就在一周前,学校还是分配我升高中读书啊!按照当时“四个面向”的分配政策,我们班上除了几个出身“红五类”的同学进工厂,另外几个出身稍好的同学到国营农场,绝大多数都被安排“光荣”地上上山下乡。我们六六届初中毕业生一般都在1950年出生,实足年龄都满十七岁了,鲜有升学指标。但我发蒙早,因春季入学在进高小时又跳了半年,分配时我还没满十七岁,按政策还可以留下来,加上我的出身还算过得去,所以升高中成了顺理成章的去向,这也是我内心乐于接受的结果。我终于在初中毕业两年半后本应是高中三年级的时候获得了上高中的机会,想到日后将要和低我一、两级的初67、68届同学同班,真有一种成了范进的羞涩感。我重拾旧课本开始复习功课,准备重返课堂努力学习,不致落下“大本(笨)生”的笑柄—必须加倍珍惜66届毕业生极难得到的升学机会,绝对不能给66届同学们丢脸!谁曾料到腿还没有踏进课堂,上高中的理想就注定只能在梦中或是下辈子去实现了。就在六天前,1968年12月22日,“四个伟大”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要把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生“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的圣旨,“四个面向”分配嘎然而止,全体毕业生都得“响应”号召上山下乡,连已到工厂报到上班的毕业生也大多被追回重新送下乡。既然只有一条通往农村的“光明大道”,我有什么办法去逃避它呢?我知道,如果赖在长沙不下去,长沙根本不会有我的立锥之地。甭说上学进厂,就连引车卖浆,磨刀拾荒之类的活儿也不会让你干,更何况家里会被上门动员的街道干部搅得鸡犬不宁,赶紧找一个能穿暖吃饱的栖生之处才是下策之中的上策。这时姐姐也从学校毕业,本来学校因她的身体状况允许留城养病。一想到因病留城意味着长期没有就业机会,旷长日久就会成为家庭和社会的包袱,姐姐放弃了留城,不顾劝阻选择下乡去华容,而且是第一批就走,没有几天可呆了。家里考虑我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将来烧茶煮饭,缝补浆洗无人顾及;姐姐身体瘦弱,乡下难免脏累苦活,两人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家里放心。为赶上与姐姐同行,不至延宕自己的行程,在短短的几天内,我匆忙地递交了“申请”、办好档案关系转移、户口粮食关系迁移等等既罗嗦又烦琐的手续—幸亏当局对我们下放手续一路绿灯,往日官府的拖拉卡壳积习突然踪影全无。而添置行装的事情则全由父母在操劳,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要把两个子女送到乡下,父母心中自有着一种不可言状的苦痛,但为了使我们离家前心情好一些,他们只能将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吞。在家境十分拮据的情况下,东拼西凑,很快为我们准备好我们日常的生活用品,甚至连蔬菜种子都买了十几种,裹成一大包。最难解决的是铺盖、衣服,都得用布票才能买到,而布票是按人头配给的,每人一年也就一丈上下,早已用光。虽然下放知青补助了一点,但要保证我们日不受寒,夜不挨冻,单凭这点布票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父母想尽办法,哥哥姐姐也出面四处筹措,还尽量买那些只收三寸布票就可买一尺的维棉布,七扯八拼,有惊无险总算将这一桩难事摆摆平。这样,我们虽衣不完采,但仍敝帚千斤,如获至宝并由此切肤地体会到至亲骨肉的温暖。哎,自己已经满十七了!“年龄十七不算小,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李铁梅的唱辞扰乱着我本已不平静的心绪,使我深感自责。我既没有实现父母的厚望学业有成,又不能自食其力分担家庭负担,人长大了,却是人长志不长,到头还把家里弄得倒廪倾囷,债台高筑,到何时我们才能有所报答呢?这一去,我一定得努力出工,多挣工分,尽快养活自己,不再衣食父母,这也算是我们能给家里的一点点回报了。此刻,我的心情就象滚滚的江水奔腾激荡,我愿火轮快马加鞭,乘激流,破江风,快快送我到华容,好去了却我自食其劳的这样一个心愿 !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船上过夜。从没在轰隆轰隆的锅炉间旁边睡过觉,床也随着船摇摇晃晃,心不塌实,久久不能入眠。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老觉得船走得太慢,惦记行程,我们现在该是身处洞庭湖了。夜过洞庭,于此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通衢要塞,一切都潜形沉沉夜幕之中,感觉终是憾事一桩!读初三的时候我学过北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早被“衔远山,通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巴陵胜状所吸引,大串联时曾见过洞庭水,但那只是在火车上匆匆扫描了大湖的一个小小尾巴。能置身于一碧万倾的湖水中,近观水天一色的大自然奇观,远眺承继历史文脉的江南名楼,该有多么惬意!好不容易撞上一次机会却又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波涌八百里的洞庭雄姿仍只能凭借对《岳阳楼记》中描述的理解去想象去描摹了。其实,《岳阳楼记》虽然在文体上表现为游记,其景观描述文笔之优美达到极致,但作者要表达的却是他的政治理想。我曾被范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情操深深感染,更以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宽阔心胸当做自己处世作为的楷模。我们也曾有过不计个人得失,心怀祖国,放眼世界,立志去拯救占人类三分之二的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的革命理想。范仲淹曾身居要职,推行改革的“庆历新政”,终因保守派官员反对而失败。虽失意朝廷下野江湖但其效忠朝廷,体恤百姓的秉性不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范公崇高品行的如实写照,历代儒家都以此自律,平民百姓也用这个标准衡量为官者的优劣。“史无前例”来了,这是一个与范仲淹的北宋不可同日而语的新时代,范公的思想已作为封建糟粕早被批臭,因此谁也用不着“忧”谁了。居庙堂之高的伟人刚刚视察完大江南北,河山锦绣,形势大好,诸如我们区区几届毕业生的求学就业这样的小事,老人家有什么功夫去细察并以此为“忧”呢?而我们这群正处江湖之远的发配之徒,更没有该死的贼心和狗胆去“忧”我们那永远正确并且万寿无疆的英明庙主,何况他老人家正处“全面胜利”的春风得意之时,我们该“忧”的最终还得是我们自己!凭心而论,上山下乡当农民从道理上来说应该是光荣的,至少也用不着自惭形秽,工人农民都是国家的主人,我们犯不着为自己即将成为主人而忧愁。记得1962年湖南第一批知青下放的时候,社会舆论都从正面看待知青下放的作用,认为他们是改变农村面貌的希望,是新时代的新农民,在校学生都引知青以自豪,当榜样来学习。邢燕子,侯隽,董加耕是在全国范围内宣传学习的典型人物。的确,这几个并非处于亚暴力强制动员和贫困生活的压力,而是自觉冲破世俗观念,把下乡当农民作为自己的一种职业选项,将青春年华奉献给农村建设的优秀分子,他们在城市青年择业观上的创新精神和果敢行为确实是中国青年的楷模,他们自然成了中学生向往有加的偶像。当时媒介宣传知青将要落户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已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有某某劳动局长的女儿都志愿下乡的报导,吸引不少高、初中毕业生报名上山下乡,在校生也深受舆论感染,恨不得早早毕业快下乡。如此鼓舞人心的形势延续没多久就渐渐起了一些变化。从知青们寄回的家信里,开始还充满了对农村的新鲜感和好奇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乡村生活的认识逐渐深入,回信中越来越多地表露出他们对前途的失望与对自己当初草率行事的懊悔。农村面貌并不是象动员宣传时描述的那样美轮美奂,对知青的安置也没有实践承诺,有的连住房都没有,更别提“楼上楼下”了!他们成为“新农村”的新“赤贫户”,一切都得从零开始。有的实在呆不下去,试图返城寻找生计,但他们很快发现城市并不欢迎自己。往往在家住不了几天,就会有街道干部和户警上门催促其赶快回乡。特别在过年过节期间,深更半夜常常有人入户查户口,回家团聚的知青十之八九都有被派出所“请客”的经历。久而久之,“流窜人员”成了回家知青的代名词,一进家门就有线人举报。从此,上山下乡成了人们敬而远之的一项政策,成为所有中学毕业生家庭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想到今后回家探亲竟要象做贼般的偷偷摸摸,便不寒而栗,做人沦落到这个地步,入无门,出无道,是进亦忧,退亦忧,宽阔无垠的洞庭湖呀,你可曾知道,你那坦荡如砥的水面,给我们铺出的却是一片荆棘,一路坎坷……        
    混沌沌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醒过来时舱里已空无一人,待我洗嗽完毕姐姐已把早餐从餐厅打来,我在饭来张口的享受中迎来独立人生的第一个早晨。晚上没睡足,吃完饭还是无精打采,便爬上甲板透透气,让冷风洗洗头脑。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天空仍被灰暗的云层笼罩,只在船头右方的天边微微透出一线曙光。风还在刮,但感觉和润多了,呆在甲板上觉得很自在。辛勤的火轮不舍昼夜,博击着扑面的波涛一如既往地向前奔驰。雄浑壮阔的水面经过淡淡雾蔼的涂抹,一片迷茫,深不可测。汨汨的江面浪花飞泄,略显黄浊的水波让我们领略着她一路风尘的辛劳。护佑着滚滚江流的堤岸被横阔的流水推挤到沙滩泥洲的边缘,隐没在淡泊的朦胧之中。在漆黑的夜幕里,我们的梦乡中,火轮已悄悄地越过洞庭湖,闯过城陵矶,拖拉着我们进入了闻名天下的圣河—长江,这条千百年来养育着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正朝着源头方向逆水行舟,我们将在母亲河的怀抱里度过学生集体生活的最后一天。长江是我们自幼年起就向往有加,顶礼膜拜的神河。记事之初,父亲曾教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熟读李白的同时,我开始朦胧地感受长江三峡两岸高耸人云的重重青山,如离弦之箭的湍急水流,还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那凄异哀转的山猴鸣啼声声,使长江在我脑海里始终是神圣的,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诗情画意。而今天,我们见到的长江,却是这般的朴实,平易,就象一位衣着朴素的村妇,是我们勤劳善良的妈妈。我们有幸在思家心切的时守侯在母亲身旁,用她圣洁的江水洗落心中的郁闷苦楚,顿感心和气平,如释重负。
解释去心头的惆怅,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正视现实,即算是逆来顺受,也得承当这个时代给我们作出的安排。人生的道路本来就不会一帆风顺,即使是我们的英明庙主当年不也是草莽出身,流寇荒野吗?当“史无前例”席卷而来时,我们作为破“四旧”的主力,横冲直闯,上北京,下广州,揪出了多少“走资派”,扫荡了无数“封资修”,精神抖擞,不也威风凛凛过好一阵?谁曾料想正当“史无前例”取得擒拿“中国赫鲁晓夫”的“全面胜利”时刻,我们这些“革命军中马前卒”,竟被自己忠诚不二的明主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当年不可一世的红卫兵,竟成了一块用过的破抹布,被他随手丢弃在穷阎漏屋之中。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一旦不能操控他人,就得受控于人,你得在操控与受控之间寻找自己自由度的最大值,整日心烦意冗最终作践的是自己。我们还年轻,人生的道路仅仅踏进一只脚,说不准有朝一日峰回路转,还能绝处逢生否极泰来。你看那身边曲折蜿蜒长江沿岸,陡峭的江堤在汹涌激流的冲击下分崩离析,连片的岸坡坠入江水中顷刻化为乌有,对岸宽阔的水湾却悄声无息地堆砌起一爿爿沙岛泥洲。“灭”与“生”顺沿着江岸你消我长,此起彼伏,变幻无常。人的命运又何尝不会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一如这沧海桑田轮番更替呢?最高指示不是说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吗?话说回来,上山下乡毕竟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我们这个伟大时代,有多少修炼成牛鬼蛇神的高官老干,文人墨客,不是被宽宏大量的政府落实政策得以享受举家乔迁劳改农场之礼遇吗?还有那些手无缚鸡之力,未尝稼穑艰难的机关干部,文艺“战士”不也正行走在“五‘七”康庄大道上,和我们一样去乡下战天斗地,移山填河吗?相比之下,我们这群既缺革命资历,又少文化学历的无名小辈,就用不着怨天尤地了,更何况中国还有六亿农民从来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年复一年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呢?中国原本就是一个农业大国,我们千百万知青的祖辈也都是洗脚上岸并没有多久的农民,今天,我们不过是脱鞋归田,重回故土承接老祖宗的传业罢了。与其逗留在城市东躲西藏,终日惶惶,倒不如顺大势安心安意在乡下多挣工分,不敢奢求丰衣足食,糊住嘴巴该不会是个问题,我们选择的去向毕竟是鱼米之乡呀!
    轰鸣轰鸣的船机仍按照它固有的节拍一如既往驶向前方,华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按照预计的航行时刻表,明天拂晓,船将停靠在目的地港口—洪山头,这个华容唯一的县级长江码头。越是接近旅行目的地,心里便产生一种唯愿轮船赶快到岸的急切心情。可我们此时顶着激流逆水行舟,船只虽倾尽马力,但在汹涌来水的阻击下,就象条套住了缰绳的千里马,无法一展四蹄追风的雄姿。近在咫尺的华容,却被曲折蜿蜒的靳江河道隔阻,实可谓望山跑死马,我们只能耐心地呆着,在船上蹉跎着旅程的最后时光。

--  作者:乡音
--  发布时间:2007/6/18 8:3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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