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在乡下,父亲继续挨整挨斗。父亲挨斗之余,仍多忙于跑省市有关部门机构上访申诉,越上诉挨斗也越多......通过父亲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在大平反之前,提前几年得到平反昭雪,于七三年下半年回到了原单位。
父亲并不是个真正的坏人,只是年轻时,为了抗日,曾求学于黄埔军校,毕业后当过宋希濂的警卫连连长......1949年5月因我的曾经是湖南省高等法院法官早已退休定居在老家的爷爷去世,父亲请假奔丧,临解放,他没能再回到国民党部队。后来他又多处求学,最终于中南第五工业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带给他许多厄运的这个单位。这些历史问题于解放后早都向组织作了交代。
父亲在单位被狠整,也缘于他个性的倔强。每次挨整挨斗,他都对着干,从不肯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强按下去的头总会再次昂起......为此,他成了单位的重点批斗对象,长期被关在单位随时拉出批斗。母亲叫我和妹妹去给父亲送饭,我总是很不情愿地去,因为总要看一些恶魔的脸色,也认为是父亲牵连了家人。
母亲出身“不好”,作为地主家的大女儿,她并没有享受什么地主小姐的福,根本不是一些书中所写的不劳而获的富家女。母亲善良、贤淑、勤奋,很会持家,十八岁时嫁给了小她两岁的我父亲。父亲婚后求学从军,母亲则在家操持家务孝敬老人抚养儿女。刚解放土改时,在乡下已有五个孩子年仅30岁的母亲,就因自己出身又因丈夫是国民党军官而屡遭捆绑、关押、吊打、羊角刺抽打、落雪天里被风车吹......为了家,为了儿女,母亲用柔弱的身躯承受着难言的苦痛。母亲的一生命运多舛,历经苦难,却坚忍不拔。是因为父亲身份地位的改变,母亲也一夜之间由“敌人”变为人民,并随父亲到长沙定居。母亲从乡下走入了城市,母亲有比一般女人高的见识。母亲参加了工作,并在工余努力地参加夜校学习,她能看书阅报写信了......她稍稍能扬眉吐气过点舒畅日子了,又遭遇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再因父亲问题受牵连受歧视遭受打击更多,仅仅为了几张破报纸,终于没能闯过“文革”这一大劫难。
居委会与不相关的街道随时将母亲拉去批斗,揪头发、挂牌、游街......有一回母亲被关到了离家较远的一个小学校里好几天,我去给母亲送了衣物……母亲不仅常被挨批斗,还长期被罚扫公共厕所。其实,勤劳的母亲没被整以前,也是时不时会主动去打扫住家附近公共厕所的。那不堪回首的年月,愚钝的人们更加愚昧麻木,不明究竟,辨不了是非,往日亲近的邻里多数都疏远了母亲。我的母亲受够了屈辱苦痛和折磨......以至无辜生命被凄惨地吞噬掉!
那年月,少不更事的我,不能很好地去理解母亲,也从不知怎样去体恤母亲,甚或有时还要惹母亲生气,还要埋怨自己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不曾想过,这是往母亲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扎针......待到我已然明事,却再也无法去补偿母亲,去回报母恩,我只有永远地在心底里无数次对母亲说:母亲,我对不住您!我爱您!
那年月,受尽屈辱的母亲把苦痛都压在了心底,遭那么多罪孽却从不流露半点儿怨恨,在儿女面前始终保持安详和蔼可亲的面容。不论别人对自己怎么样,对外人还总是一如既往地付予善良与博大宽容。
我的母亲不仅仅慈祥善良勤劳,更乐于常给别人以无私帮助,也总教育儿女多去关心帮助别人,多做有益事。小时侯住的是平房,一栋宿舍一长溜住有十几户人家,宿舍前有一排大梧桐树(我们叫“调羹粒粒树”)。早上起来,总被母亲叫着扫长走廊、扫落叶、扫调羹粒粒;还总叫我给双职工家送开水,我总是小心翼翼的提着瓦水壶送这家一壶送那家一壶。有一回,跨门槛摔了一跤,打碎了一个瓦壶,好在是送过了开水以后。
小学时,我有个要好女同学(也是邻居)的父母调工作离开长沙,她因转学问题没办好,一时不能随行,母亲留她住在了我家,对她关怀倍至。记忆深刻的一件事,同学便秘几天,因解大便困难,难受得只哭。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用手小心翼翼帮她抠出大便,解除了同学的便秘难受......同学以后也是对我母亲感恩不尽。
最记得的还有另一件事,邻居有一双职工家庭,婚后多年才生下一个两斤多重的男婴,是母亲无私全力帮助细心抚养,男婴在婴幼儿期得以健康成长,以后与我家人关系特别亲密。我下农村离开长沙那天,已六岁的小男孩和弟妹一直将我这个姐姐送到了轮渡码头,目送我登上轮船远去......去年在外甥女的婚宴上,多年未见的男孩和他妈妈特意找见我父亲,反复说我母亲是他们的恩人。现在偶回父亲家,也总会听往日的邻人们说母亲的无尽的好。我要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您的无私、您的善良、您赐给的恩惠,除了家人,还有人永远地记在心中……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我从小就学会了做好人做善事,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吃苦耐劳。是母亲做人做事的精神永远激励着我,我才能坚韧不拔,顽强拼搏,才能勇敢地面对与承担人生路中屡屡遭遇的困苦艰辛。
在姊妹兄弟中,享受母亲关爱最多的是我。我在长沙出生,在母亲身边有十六年,我没能给母亲点滴回报与尽孝,离别还留给母亲那么些不解与牵挂。怎么也不会料到下乡的离别竟使母亲与我阴阳两隔,我永远失去了母亲,永远不能有感恩母亲的机会,我怎能不自责怎能不痛悔。
姐姐们小时侯在乡下生活,长大后或工作或下乡都离家早。六五年开始,我成了家中的老大。虽是老大,但还不怎么知事的我,不仅不能为母亲分担点什么,还总在母亲面前撒娇,让母亲操过多的心。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在外地出差,母亲忙于工作又忙于家务,忙里忙外很辛苦。我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患感冒发烧,怕打针,跟母亲拗着,不肯去卫生所看病。几天后,病没见好,母亲强带我去单位卫生所看医生,诊断结果为高烧并发肺炎。我的病让母亲很是担心着急,母亲急着要带我到河东医院就诊,无奈当天末班轮渡时间已过。母亲守着我通宵未眠,第二天清早,背着我赶早班轮渡过河到了市立二医院。我在二医院住了段时间,是母亲和姐姐轮流陪护着我,我的病情逐渐有了好转……
还有一桩事也让我永远难忘母恩。一九六七年的夏天,社会上大乱,到处都有派系在打斗,湘江河里常见漂浮的浮肿尸体,这些死者多是武斗打死的。父亲单位各派之间斗争也非常激烈,武斗一触即发。母亲总担心着家人的安危,更怕武斗场面会惊吓我,叫我到河东姐姐家暂避。那段时期,湘江轮渡都因社会的混乱而停开了。母亲送我到湘江边,守着我随逃难的人群登上了驶往江对岸的木筏,目送着在江水中颠簸的小木船载我顺利到达了捞刀河岸。上岸后,我几个小时徒步,终于到了姐姐家,在姐姐家住了好长一段日子。母亲却始终没有离开家,她护着我的年幼弟妹守在了家里,她不能离开我的父亲。是母亲让我避过了惨不忍睹的武斗血腥,也保护了我童稚的心在那灾难年代少受了许多不应有的伤害。
追忆过去,我没能很好珍惜母亲的慈爱,没能分担母亲的点滴苦痛,没能给予母亲些许安慰,特别是她老凄惨地生离死别前还带着对我那多牵挂,我只有无尽的悔恨。我永远愧对母亲,我只能永远自责永远歉疚。
母亲没有坟,她只在家人们的心中。几十年来,我们没能用什么隆重仪式去祭奠母亲。我回长沙后,也只能用最简朴的方式在农历七月半给母亲烧些纸钱。
记得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节,只有我和女儿在靖县过年。吃年夜饭前,我跟女儿讲,我们人少,我们接外婆跟我们一起过年。我们多摆了一套碗筷,将房门打开,接了老人家,懂事的女儿还告诉外婆怎么到我们家。吃饭时,女儿边往外婆碗里夹菜,边跟外婆说这说那:“外婆,各是你冇呷过的鸡爪子唻......那是你冇看过的电视呢,你看电视啰,各节目几好看,那又是......”说得我心里好酸楚 ,眼泪止不住地流,倍加思念冤逝的母亲。
我想,在我家的境遇改变后 ,母亲的魂灵也一定随之早就升到了天堂,母亲是个大好人,她在天国是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