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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写给四十年的纪念 作者:郁琪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id=20595)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8 3:22:46

--  [转帖]写给四十年的纪念 作者:郁琪

写给四十年的纪念


  1966年9月23日,我默默望着西去列车的窗口……弹指一挥,廿载!
  1985年国务院侨务办公室的信函寄到西北我所在单位,朋友们说,这次你该返城了!我也似乎意识到,该返城了!
  祖父说,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在故乡,后二十年在国外……我的人生或许也是漫漫二十年为一个周期!1986年8月,我终于坐在单程的东去列车上……我的农村户口也终于轮回到曾经生活、读书的城市。
  又走过了人生的漫漫二十年,转瞬间到了2006年秋,我应该为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写一点纪念的文字了。

一、我的1966年夏秋

  那一年我正读高三。5月毕业考试结束;6月中旬,仲夏,“高考制度”废除了。
  6月初,《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之风盛行,学校是重灾区之一,批斗老师的大字报铺天盖地。
   邵淑惠先生是我的中学校长,其夫王金鼎是市级主管教育的领导,因为“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首当其冲,被揪了出来。丈夫的“功劳”,自然有妻子一半,校长在劫难逃。学校文革前高考成绩是不错的,校长曾经以历届高考成绩自豪,这当然又成了文革开始后的主要罪证之一。 批斗会上打倒校长和她丈夫的口号声,震耳欲聋。红墨水、蓝墨水,从眼镜片上流下来,拳脚加在她单薄的身上。
  批斗老师也愈演愈烈。老教师们大多是解放前大学生,很少有成分好的。数学老师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臭小姐,沥青之类涂抹到被剃光了的头上。语文老师上课曾经涂脂粉,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臭思想,需要好好改造!她被逼迫到学校楼房二三层间外墙、一砖多宽窄的地方走一遭,浑身打颤……
  又有传来消息,市一所男子中学批斗老师够水平,学生们立即去取经。偌大的操场好像在吊丧,若干长长的白色魂幡在晃动,幡下也是一片白色,“牛鬼蛇神”们穿着丧服,敲着锣,转着圈,一片乌烟瘴气。真让人望而生畏。红色恐怖,“革命”风暴,席卷天地。这样,我所在中学被认为批斗力度不够——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斗争,是不能温良恭俭让的!
  红卫兵冲出学校、涌上街头,发起了规模空前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批斗也接二连三降临到同学们父母身上。一位同学父亲是铁匠,公私合营以前有个小铁铺。是不是有一两个小伙计,我不清楚,反正是有个小门脸,楼上住家人,她兄弟姊妹10几个。小私有者在那时候等同剥削者,他们的家什,被红卫兵从楼上窗口抛了下来,堆放到十字路口正当,又被点燃,纸簿被认为是“变天帐”!大火熊熊。同学的长辈们,都被逼迫跪到筚拨作响的火堆旁,满面通红,几乎烤出油来!那一幕我刻骨铭心。
  另一位同学。父亲是小资方,那时只要公私合营以后拿利息的,都是资本家,哪怕拿一盒纸烟钱的利息!同学的父亲老实巴交,红卫兵找不出他的任何罪状,就成了“反动”资本家的陪斗。批斗会很多,陪斗也很频繁,他胆战心惊,难以禁受耻辱和煎熬。在一次批斗会之前,悬梁了!那时候,自杀就是抗拒革命,灾祸又降临到同学母亲头上,母亲没有了工作,一家四口失去经济来源。不仅如此,剃头、扫街,没完没了的体力、精神折磨……当同学的母亲故去的时候,同学也因病住院,母亲病故的噩耗传来,她不顾一切从医院奔跑回家,晕到在另一张床上,被伤心欲绝的同学们抬回医院。后来,这位同学也离我们而去了,是班里第一个离去的。她学习曾经很出色……
  我所在中学校舍,曾经是民国要人曹锟在天津的府邸。气派的三楼一底西式洋楼,(在唐山大地震后不复存在了,我竟然没有留下学校全景照片。)文革开始以后,地下室就成了“黑五类”写检查的地方。我的罪状是父亲在国外,在国外的罪名一律是“投敌叛国”。检查一遍,又一遍,被认为不深刻,不彻底。怎么深刻呢,在国外就是不爱国,不爱国就是背叛祖国,投敌叛国!似乎是科学的等量替代,不知道合乎什么逻辑学。每天从早到晚,只能做一件事,写检查,写检查!学校一次次组织全校同学去北京见毛主席,我没有资格;到全国各地串联,也是不可能的。我十几岁的心灵,不知道曾经承受多么大的压力!阴森森的地下室,写不完的翻过来倒过去的检查,要上纲上线!万般无奈,我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
  父亲在国外,不可能被揪斗了。我十分担心母亲,怕她像同学父母一样惨遭劫难。然而天佑母亲。母亲所在工厂前身,是广东人开的贸易行,招收的大部分是老广,几乎家家有海外关系。母亲又不是资方,所以,没有像我一样写检查。从科室干部下放到“要害部门”食堂劳动!
  8月26日红卫兵冲击市委机关,9月18日,由市一中等16所学校在体育场召开揭发市委大会。19日传来消息,万晓塘书记自杀身亡,有花圈悼念。据说是服安眠药,死在澡盆中。 (文革后的材料说万书记是因心脏病暴发猝死。)
1966年夏秋,白色恐怖达到极致。
  在十二分抑郁中,同班同学告诉我,某区正在报名去兵团,她可以替我办手续;我心动了,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山下乡,学生们情况不尽相同。有的是年轻人火热的心,支援边疆,“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有的主要是因为政审不过关,前一年中考、高考落第,上山下乡算是一条出路。有的是被“动员”,日以继夜,三番五次,熬不过去,等等。我又是一种情况,在地下室写检查,无日无月,无休无止,实在忍无可忍了!
  去兵团,我政审不合格,也不敢过问办的细情,总觉得自己是“混入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怯怯的、惴惴的,似乎是落荒而逃。这种担心在上车之前、上车之后,以致最初到西北的日子里一直持续着。退城市户口的时候,万般无奈的母亲,没有说什么。
  即将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城市,前一天晚上,我独自来到城市的母亲河——海河边。看着倒映在水中的几点惨淡灯光,思绪随着脉脉的流水,跑得好远好远。
  我怀念读了六年书的母校和高中三年所在班级。我的班级,自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我的高三三班是女生重点班,全面发展,样样争先,各级奖状挂满一面墙壁,大家的心太齐了。记得学校操场不大,每次上体育课,都列队到附近的体育场去。几百米路程,不需要喊口令,后边的同学随着前面同学的脚步,齐刷刷地走到体育场,曾经投来多少赞许的目光。如果高考制度不废除,又会如何呢……甚至高中毕业都没有机会留下一张合影……(在改革开放中,母校再次振兴了!2000年,50周年校庆,最激动人心的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老校长来了”!“老校长来了”!随着礼堂爆满的欢呼声,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在学生们的搀扶下,款步走到师生们中间,微笑着向大家频频招手,学生们高举鲜花跑上前去,校庆的热烈气氛鼎沸。望着熬过劫难,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我真是百感交集。又令我欣慰的是,我们班中不少同学文革后又上了大学,而且不乏成绩卓著者,这都是后话。)
  快乐的童年、幸福的少年,一切,一切,都好像那么遥远了。远得好像是幽暗的河水尽头,远得好像是苍穹神秘莫测的星星。面临自己的将是什么,茫然无知。生活会是很艰苦的吧,不论如何,肉体的恐怕比精神的容易熬过吧。
  第二天,1966年仲秋的一天,我登上了西去的列车,把自己的肉体连同灵魂一起放逐了……

转自《老三届社区》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8 3: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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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涉水

  江河是流动的神灵,多少城市依江河而建,多少乡村有溪流淌过。
  有一条是我们涉过的河,河西走廊酒泉的TL河。它由祁连山的雪水汇成,在一望无际的鹅卵沙石上流淌而过。
  1966年9月底,我来到酒泉边湾农场,当时河滨已经有了冰凌。在我年轻的心里,TL河有宽阔的河床,但多数是干涸的。有时,潺潺地淌着小股溪流,波光粼粼,很恬静,很温柔。我没有见过它充溢的情景。
  初到西北,粮食定量不少,每月40斤。不知道是劳动强度大,还是饮用水PH值大于7,洗涮了肚肠中的油水。其实,肚肠中本来没有什么油水可言。开荒回来,两个四两的大馒头,三两口吞到肚子里,全然忘记了是什么滋味,反正总是饥肠辘辘。亲人们有时寄来全国粮票,那上边是“带油的”。故乡亲人们把粮本的口粮,换成全国通用粮票,除了单位开具证明外,还要交回供应的一定比例油票。食油,每人每月供应多少,四两~半斤?我记不清了。记得那时城市里买定量的肉,总是盼望买到肥膘的。炼点油,留着用;油渣,还可以炒菜。在副食店里卖肉,是最令人羡慕的职业。排着拥挤的队伍,翘首企盼的一块肥肉,眼巴巴地到了别人的篮子里,椎心顿足。城里人们体重也大多小于标准。全国粮票非常珍贵,手里有五斤八斤,宝贝似的。
  于是,大家想办法节约定量。办法之一,是大礼拜(不是今天的概念,而是一旬或两旬休息一天)的时候进城去。那一天,可以不动用“饭卡”,省下一斤多口粮,留待平日享用。城里有沙枣,有崩豆(炒熟的蚕豆)之类。沙枣叶银绿色,串串黄色小花,像用刀雕琢出来似的,馥郁醉人。“来吧,来吧,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我们热情地欢迎你……送你一束沙枣花!……”多么美好,多么浪漫,曾经唤起年轻人多少美妙想象。沙枣有红枣核儿一般大小,酸、甜、涩交融,一般以涩味为主的,吃在嘴里,好像铁锯拉钢材,铁锯冷涩,钢材凝绝。蚕豆,在知青们没有光顾以前,小城里是很少有人以货币交易的,听说曾经三分钱一斤。鸡蛋也是有的,一斤全国粮票三个。到小城里,嚼一通崩豆,买两布袋沙枣,一天口粮就省下了。小城对知青们是有魅力的!
  从农场到小城往返约20华里,要淌过TL河。从冬季到春季,已经往返穿行几次了,每次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地,也不觉得有多远,有时候还在河床上捡拾几块漂亮的大大小小鹅卵石。
  第二年夏秋之交,我们几个姑娘,有后来嫁到青岛的小刘,有返回T城的小袁、小潘等。一大早,便欢快地上路了。天空湛蓝湛蓝,姑娘们天性乐观爽朗,又好不容易盼到休息日,心情格外舒畅。“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唱着连队刚刚教过的歌曲,穿过小路,跨越田埂,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
  手拎着鞋,下到河里,融化的雪水冰凉冰凉,大家叫喊着,忍受着,为买沙枣、崩豆,河水总是要淌过去的!也没在意河面变宽,更不懂得“秋水时至”了。水没膝了,还行,仍然是,喊着,叫着,淌着。水漫过臀部了,很快,水齐腰了!忽然感到,摇摇晃晃,找不到重心,站不稳了。不好!一种几乎是本能的意识,我们可能被雪水冲走,会有生命危险!大家惊呼着,心动在加速,呼吸在急促,头脑在发蒙,感觉在混乱!沙枣、蹦豆诱人的美味,烟消云散。
  我是其中年龄大的,没想到“团结就是力量”什么的,只是生命本能,急中生智,拼命地喊:“拉起来,拉起来!拉起手来!”河水毫不留情地冲击着,我们左右相邻,前后不完全在一条直线上,但是同时向一方倾斜,谁也抓不着谁!“快拉起来!”“快!”“快!”我几乎声嘶力竭了。不拉起来就要没命了,我一边惊惶着,一边和靠左边的小刘抓到了一起!这时我想去拉右边的小袁,小刘想去迎左边的小潘,我一边牢牢拉住小刘,一边撕破了嗓子呼喊,“先拉住小袁!先拉住小袁!”她当时那样纤弱,体重不足80斤!我们顺着汹涌的水流,急忙去抓摇摇晃晃,面向着我们的小袁,三个人终于拉在一起了!我们又一起趔趔趄趄,逆水流去接小潘,她正高高舞动着双手,跌跌撞撞,“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四个人,终于抓到一起了!然而,河水汤汤,波涛汹涌,随时可能把我们冲散。“拉紧!拉紧!”我们和针砭筋骨的激流抗争着,搏击者,我们互相之间,本能地紧紧抓在一起,紧紧地!只有紧紧地,才能保存性命!我们一起拖着沉重的身体,紧张地,艰难地,向对岸方向挪动,挪动……我们大脑一片空白,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不知道我们能否活着淌过河去!
  脚下的水似乎浅了一些,从腰部又退到臀部,身体的倾斜度也在减小,心动没有继续加速。我们拼尽全力,努力向对岸挪动着脚步,挪动着脚步,水位又回落了!惊呆,转而清醒,转而恐惧,转而发晕,转而乏力,河水终于没有能够吞噬我们?!
  然而,就是在那一天,就是在那条TL河上,小沙兄弟被河水吞噬了!永远地消失了体温,永远地消逝了音容笑貌!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碰到急急火火赶来的知青们,他们说小沙出事了!正在寻找尸体!看着他们焦急万分的样子,我们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难道会是真的吗?去年,我们坐一列火车,一同从几千里之外的T城“支边”;一年来,我们同在一块土地上垦荒,流汗;昨天我们还同吃一口大锅里的饭菜,我们还商量过明年春节回家探望双亲 ,他怎么就匆匆离去了呢?难道会是真的吗?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啊!你怎生这样绝情!落得大家两泪涟涟!
  小沙是在进城路上被河水吞没的。小兄弟啊,你为什么一个人进城啊?你的伙伴们呢?你也像我们一样,不懂得河水是变化莫测的吗?你也是去买沙枣、崩豆的吗?你是小伙子啊,应该比我们姑娘有力气啊!你一定没有吃早饭!
  小宋是最后一个返回T城的知青,临走之前又去祭奠了小沙,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同龄人,一位同乡!小宋在知青们给他竖起的石碑前祈祷,祈祷小沙兄弟的白骨在戈壁安息,祈祷他的灵魂月夜得以归还故里。小宋写了祭文,算是对沙君坟茔最后的告慰。
  那次进城令我难忘的,还有一件事,我第一次遇到了扒手。进城带了几元钱,记不得了,2~3元吧(每月工资27元,除去饭费,生活必需品费用,所剩无几)。我们当时穿的是部队淘汰下来的旧军装,不分男女,普遍肥大,少女们的纤纤胴体,一股脑儿包裹在褪了色的绿色里面。脚上穿的是部队淘汰下来的大头鞋,一只就有斤把重吧。衣服有上口袋,我的钱放在左上口袋里,没有注意扣扣。买沙枣还在,待到买崩豆时,不见了踪影,我急得一遍遍摸口袋,没有奇迹出现!我不愿意再把这样倒霉的事情,告诉被河水惊吓、刚刚快活起来的伙伴们。只是自己心中空荡荡的,大脑一直被困扰着,什么时候,谁,偷去了我的钱?伙伴问我为什么不买崩豆,我痴痴地,摇摇头说:不想吃。大家莫名其妙,进趟城不容易啊!总应该填饱肚子,还要带回去一些才是啊。
  在那样不寻常的月岁,我曾经丢过一点钱,估计一元多。我的上衣口袋被翻过了,扒手偷了些许钱,以至我没有买成崩豆!想到这些,心里总是苦涩涩的。
  TL河,我唯一涉过的河流,它是大地上一条极普通的河,是留在记忆中,让我迷惘、困惑,永远不能解读的一条河。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8 3: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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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远足

  那是上山下乡后第三个月。
  因为想家,有人神经错乱了,记得小李坐在旧式吉普上,眼睛痴呆呆的,嘴里不时吐着一个字:“家!”“家!”吉普着开走了,我也不知道开到哪里,和小李就这样分别了。望着翻卷尘土遮掩着越跑越远的汽车,有的伙伴心碎了,也有的羡慕,甚至是嫉妒,他或许是佯装的吧。然而,还有谁能想出如此妙计,瞒天过海;又有谁能再装一次呢。
  因为环境恶劣,女孩子们想起家来集体哭号,哭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因为缺少淡水,洗澡是奢望;甚至,两个多月,汗茧摞茧汗,也没能擦擦身。大家身上开始痒痒了,“怕是长虱子了”!有经验的聪明女孩子呼喊着,胆大的女孩子在油灯下翻找着。胆小的便挤成一团,远远地躲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看,不敢看,终究没敢看!(没想到坐失良机,一辈子也没机会看了!)指导员也闻讯赶来,平静地安慰大家说,那是“革命虫”!大家不论身上多么奇痒,立即得到了莫大的精神力量!
  从T市坐三天四夜火车,来到河西走廊酒泉附近的边湾农场,太多太多的闻所未闻,太多太多的不寒而栗。
  农场坐落在盐碱滩上。三个月来,挖渠垦荒,劳动竞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当时。谁也未曾想过,靠这样的灵魂承受力蛮干,盐碱地是不可能变成良田的。
  前面开荒,后面荒凉,大家做着永无休止的修理地球的无用功。但是,只要连长按时把“开荒”亩数上报,就可以每人领到27元月薪,啃着颜色驳杂的饽饽,吃着冻白菜……农场的盐碱地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了。
  垦荒间隙,常常空虚无聊地纵目天边,一直望到地平线。似乎有一些建筑,虚虚幻幻,影影绰绰,后来知道那就是“海市蜃楼”。但是,在命运的游丝飘忽不定的年月,茫然加木然,虚幻的奇景,不能用来填充空空荡荡的心。浪漫,是需要心境,需要闲情逸致的。所以,从来没有因为海市的出现,欢呼雀跃过。何况,灰白单调的视野中,多了一些虚虚恍恍深深浅浅无生命的几何图形,现在想起来,也不能引起激情。
  然而,实实在在的建筑也是有的,那就是嘉峪关市炼钢厂(酒钢)高低错落的大烟囱。隐隐约约,既然可望,就一定可即。天性单纯的姑娘们,三分浪漫七分遐想。年青人毕竟太年轻,臆想只习惯构造美妙的事情,最容易忘记忧伤和烦恼。
  大家决计利用难得的“大礼拜日”,远足一次。去嘉峪关,去钢厂,玩耍一通,猎猎新奇,那里毕竟是故事书中描写过,令人神往的地方。我们策划着,背着水,带上干粮,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口琴、竹笛上路了。我们哪里会用眼睛丈量戈壁滩,大脑中也未曾闪念过,从边湾到嘉峪关是尽吾辈之体力也难以到达的地方啊!
  一上路便欢天喜地的,漫无边际的戈壁像青春的心田汪洋恣肆。一群大大小小的羊由远而近,牧童拿着鞭子,反穿羊皮,一脸懵懂。羊群也是一脸懵懂,听到口琴声,驻足呆呆地望着我们,好一会儿,忽然头羊带领着继续跑了起来。有的羊毛斑驳,裸露着红白的皮,显得羸弱不堪。牧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羊群吃什么,戈壁不是草原,有的只是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骆驼刺啊!我们一边议论着,一边似乎在炫耀自己,洋洋得意,口琴吹得更起劲了。后来知道,离农场不太远,有裕固族村落,以畜牧业为生,喝奶茶,烧牛粪。稀稀落落白杨树,也是有的。但是,没有伞字华盖,树形像残缺的鸡毛掸子,直立的树干,枝叶东一撮,西一撮,实在是不匀称的。那是根系在地下顽强地苦苦挣扎,显示出来的不朽生命力。这是后话。
  走啊,走啊,远处的建筑并没有见大,也不明白为什么。反正是水喝完了,干粮吃光了,身体疲惫了。忽然,呼啦啦,飞起一只苍鹰,姑娘们吃了一惊。记忆中永远留下了那一幕:枯骨!在单调的日光下,在灰白的戈壁卵石之上,显出分明的白色,长长的,大大的。胫骨?股骨?不知道,没有看到头骨。记得茅盾先生写过戈壁滩驼马的枯骨,不太像。因为旁边还留下了黑糊糊的织物残片,部分白骨被遮掩着,一定还残留着少量干肉,吸引着高飞的苍鹰,我们毛骨悚然,哪敢近观!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了!是什么人,为什么抛尸戈壁,不知道,也不敢想。再走下去,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不知道。傻乎乎的姑娘们,在一阵紧张之后还是执著地往前走。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
  回去,还不甘心;不回去,在苍天和大地形成的广袤世界,只有思维和体力近乎枯竭的我们几个,举步维艰。
  真是天佑啊!远处一辆卡车,在自然形成搓板似的戈壁路上颠簸。汽车竟然朝我们开过来了!根本没有想到好人、歹人,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也没有。如果不是老天长眼,也许我们早被卖到哪里的山沟野坳里去了(那个时代还不太兴干这种事情)。司机下来了,问明情况,温和地把我们训斥了一顿,上车吧,我拉你们去,下午再把你们接回来。汽车在铺满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搓板路行驶,尽管颠簸,尽管干渴,尽管由于车速,掀起了阵阵沙尘,大家又说笑起来,似乎疲劳顿消,乐不可支。
  汽车把我们带到嘉峪关城,钢铁公司离我们下车的地方还很远,不可能去,嘉峪关市留下的印象淡淡的。多是灰白的平顶小房子,有一个百货公司,有陈旧的大城市清仓商品。那个时候,大城市商场也是萧萧条条不红火的。喝够了大碗茶,嚼了一通棕色的水果糖。干粮是不可能补充的,没有粮票。嘉峪关城楼,不在市内,不知道如何去,原先的勃勃雄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早早地呆呆地无聊地疲惫不堪沉默不语无精打采地坐在叔叔指定地方的路边,等待,等待。
  令我们又兴奋起来的,是叔叔几乎是按时来接我们了!……
  啊!如果那位叔叔还在人世,如果电视台的真情节目肯出力,真想再见一见那位叔叔,当时三四十岁,模样记不清了,永远不能忘怀的是他善良的心地。
  关于那次远足,极力追忆,清晰的就是这些。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8 3: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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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四十年的纪念(之四)——胃亏肉

  古代史学家说,“民以食为天”。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说过:食无求饱。我想“无求饱”,是不要追求十分奢华的意思吧。骨头最硬的鲁迅先生,在囊中羞涩的时候,是不写文章的,要先解决果腹的问题。当下时兴的七八分饱,是肚子有了油水之后的养生之道。吃饱撑的会生病,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
  那个年月全国都用肉票,大西北的知青们更是肉以稀为贵了!记忆中有鲜肉吃只是逢年过节。平日有时候死牲口,先死后杀改善伙食。死骆驼,死牛死羊什么的,有的是出意外,有的是冬春季节困乏死了,拿到食堂大锅一炖,香味也非同寻常。死肉大多没有油水,干巴巴如柴草,一人一份,不仅充饥,也算难得的美味。
  记得隆冬的一天,我扛着铁锨下工,拾到了一只死猫头鹰。那时的牲口圈,一层粪盖一层土,到一定时候起圈,挖出的粪土在墙洞外堆成一个个小丘。我忽然看见粪土堆上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啊,是一只死猫头鹰,冻得硬梆梆。迟疑刹那,拿回了宿舍。正饥不可耐,又久违了动物蛋白,于是三下五除二,开膛,拔毛,放点酱油膏煮了。没有香味,也不腐臭,但毕竟是肉,于是装进了辘辘的饥肠中!因为是冻僵的,没待低等动物分赃便先轮到了我。当时也没想它是怎么死的,冻死的?不会吧。一定是先病死,后冻僵的。也许还是什么SARS之类,但我煮沸消毒了,无甚大碍。 不过,今天想起来,总有些羞赧。
  我吃过刺猬。那是冬天挖沙子,挖着挖着,一只正在酣眠的可怜刺猬,命落我们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拨刺猬皮,针针丛集,不知道怎么下手,怎么剥皮。没有经验,来不及研究,又迫不及待,皮上的嫩肉委实弄不干净,于是把皮连同肉星一起放到炉子里燎了一下。记得刺猬肉的颜色比其它肉浅,肉不多,没吃出什么特别,反正是尝到久违的肉鲜味了。
惊心动魄冒险吃肉,有那么两次。
  胃亏肉得慌!连平时在家不喜食肉的女孩子,也坐立不安起来。听说附近老乡死了一只猪,患绦虫病,被埋葬了。消息传来,知青们涎水欲滴!磋商,预谋,行动!终于等到夜晚,月明星稀,几个胆大的男知青提着马灯,拿着铁锹出发了。老乡村落距离连队十来里路,肉使肉差,一路急行军!白天已经有人踩过点,埋死猪之处很快被发现。先是用锹,三下两下,有人忙说,别伤着肉。于是,几个人蹲下去用手扒,猪腿抓着了,连拉带扯,死猪被缴获了。连背带扛弄回连队。四盏马灯明晃晃,刮毛开膛切皮,红肉竟然镶嵌着大密度白色米粒——绦虫卵——听说随血液到眼中会失明的,大家因胆怯而失望。猪油没事的,有的说。高见!实在是高!
  那时候,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两油。记得一次劳动休息,大家找到一个废弃的旧仓库方便,小M眼睛一扫,发现墙角有一口残破的油缸,缸底还有残留的封尘油状物,一闻是煤油。小M有些失望,但是还不甘心,用火柴把煤油点燃了,待一阵呛人的煤油味过后,继续冒出的油烟便有一种诱惑力了。是胡麻油,小M判断。是谁在离开仓库前搞了恶作剧,大家不得而知。总之,那次方便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头死猪的油太少了,大家在猪皮下剪的剪,割的割,绝没有解牛的庖丁利落,但也总算聚集了一小撮。烧柴炼油!……有人急忙拿来洗好的玻璃罐头瓶,匆匆倒油,叭!瓶子破裂,瓶底落地了。眼见喷香喷香的热油毫不犹豫地钻入硬邦邦的大地中,大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万般无奈!“还有油没有倒完呢”!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转悲为喜,破涕为笑,围着锅台坐下来。在闪闪的油灯下,拿来饽饽,蘸的蘸,擦的擦,狼吞虎咽,打扫干净。挖猪尸畅快地过了把荤腥瘾,肠胃的润滑剂得到了些许弥补,“乌拉!”大家吃美了,兴奋得把消息灵通的兄弟举了起来!
  有了那次经验,大家开始注意地下食物了。“烽火台”又传来消息,畜牧连死了一匹马,埋葬在了红柳滩。这次行动是在碧空骄阳的正午。待马尸部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看是蒙古儿马,个头不算大。还好消息及时,再加上天不算热,马尸没有腐烂。马毕竟是大牲口,抬回去太麻烦,便开始就地享用了。大家割着马腿肉,原本生性倔强猛烈的儿马,任我们摆布,百依百顺!砍来红柳枝,可惜太湿,半天沤烟不见火星,大家呛得咳嗽的咳嗽,流泪的流泪。于是又四下里寻觅,找来些枯梭梭柴,割来些干芨芨草。马肉终于被扔到熊熊烈火堆中。不一会儿带着藏刀的兄弟便给大家切割马肉了,好像现在五分熟的牛排。肉是不少,精瘦精瘦,毕竟可以充饥,一阵狂嚼猛咽,欲罢不能,直到有点恶心为止!
  今天想起来赧然的是,我们差点吃了耗子。不记得是谁,又是怎么抓到了几只耗子。产粮食的地方养耗子,而且多得出奇。每年打麦子,翻到垛底,最可怕的就是耗子乱窜,女知青紧张得吱哇乱叫。一次一只大耗子钻进了大L的裤腿,钻到几层裤子之间,耗子进退维艰,她不知所措,只是大声叫喊,叫得脸变了色,声音变了调……耗子又特别大。有人闲来无事作实验玩,拿来一口大缸,把一只猫(不是21世纪的宠物猫)和两只耗子放进去,猫让两只大耗子吓得团团转。有一种“沟耗子”个头特别大,不仅地道战,而且神兵天降。
  几只耗子烤熟了,几个人围着炉子,看着烤得没了皮毛黑乎乎乖乖的耗子。当然,烧烤就是为了吃。吃不吃呢,犹豫不决。如果真吃,我第一个,当仁不让。大家七嘴八舌,吃,怕万一出毛病;不吃,或许还是美味,毕竟再没有别的可以解谗的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不主张吃的占了上风,实施吃耗子的计划,宣告流产。若干年来想起这事,并不觉得恶心;就是不明白,当初要是吃了,会如何呢?可能好吃,吃了也没什么事,还增加了猎奇的谈资;也可能,不然……
  在西北听说祁连山老乡吃旱獭得鼠疫的事,当时气氛很紧张,好像叫01号病。以前只听说过水獭皮值钱,不知道有旱獭。听说那家伙几十斤重,圆滚滚,油嘟嘟,我们要是有机会吃,是不会错过的。那次鼠疫事件,是旱獭本身带鼠疫病毒呢,还是旱獭吃了有病的耗子呢?不得而知,看来野生动物传播致命病毒,是由来已久的了。
  老鼠是鼠的通称,《诗经》中的硕鼠,也应从属于老鼠家族,解释为大田鼠。
  那是一次秋灌前巡堤,我们在大堤阳面坡发现了一个小洞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必须堵塞、夯实。一锹下去,竟然发现了一个萨氏微型底下宫殿!地道蜿蜒,粮食满仓,真是深挖洞,广积粮!蚕豆,竟然有两麻袋之多!发黄变绿,一股霉味,我们是无缘受用了。研究结果,硕鼠所为。
  我所见过的大硕鼠,体重不过半斤八两,竟然储备了两麻袋蚕豆,不能不令人叹服!后来窥探到硕鼠辛勤劳动的过程。硕鼠灵巧地爬到豆株上,咬开豆荚,一口含4、5颗蚕豆,偷偷摸摸跑回地道卸货,周而复始。从4、5颗到两麻袋,好家伙,这是多少硕鼠,多长时间的战果啊!为生计,它们也真辛劳呀。
  造物主创造了子鼠一族,它们也是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吧。
  硕鼠硕鼠,无食我菽!
  再说说上天赏赐的佳肴吧。一次进城回来往住地走,我贪走近道,走小路要过几条沟。一个傍晚,独自一人,那时并不安全,难免紧张。正过一条沟,呼啦啦,飞起一只大鹰,我惊魂落定之后,看到沟里有一只黄褐色大野兔,腿被鹰啄伤,留着鲜血,行动不便,哈哈!我像女侠,纵身沟中。然而,不是拯救兔子,是拯救自己,天下第一可宝贵的是人,而胃又是五脏之母啊。我乘兔之危,居鹰之功,得到战利品,一掂量,总有三斤以上。沉甸甸,鲜活活。在那个年月,真比得上满汉全席!!扒皮,开膛。不可能煎炒烹炸,只有加酱油膏煮熟,香气醉人,与朋友共,大快朵颐,脍炙人口,杯盘狼籍,余味袅袅。
  吃黄羊肉。那是一次放水,到了夏天总要干这种活计 。祁连山雪水融化以后,从干渠到支渠,汹涌澎湃,一直流到条田间的小渠道,水量用大小闸门控制。我和另外几个知青正守在一个较大的闸口,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被雪水冲刷下来的大黄羊,好健壮的家伙,一下子横在闸口上,守株待到了大兔子!欣喜若狂,是上天要酬劳久违动物蛋白的我们吧!“大黄羊”!附近放水的伙伴们闻讯赶来,手舞足蹈,惊喜万分。男生拿来冬天烤拖拉机油箱的喷灯烧羊毛,女生再把燎过毛的黑乎乎羊皮,泡在水里刮干净。洗羊下水,先用碱水泡,然后慢慢刮净肚儿内的黑膜。我得到一大块肉,没有蘑菇,否则就是碧野《天山景物记》中的情景了,却也鲜嫩无比。那只可怜的黄羊,不知道被雪水呛死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它的故乡在哪里!野生动物自投罗网,这是我们光明磊落的一次解馋。
  吃了“山肴”,该说几句“野蔌”了。我们不仅亏肉,什么吃的都亏。
  1970年离开边湾农场的盐碱滩,到了土地不贫瘠的下河清,只要有水浇地,便可以种植瓜果蔬菜。说到吃瓜果蔬菜,我们的行为算不上光明正大。从玉米刚开始成熟起,每次收工偷偷摘一两个,藏起来;看到生长中的豆子也是如此。夜间在果园放水,第一年的葡萄,很少很小,不管酸甜,凡是拿马灯照到,通通摘了往嘴里送。给果树打药,看到青杏也吃一通。在食堂帮厨,腌萝卜干,边削边吃,大冯竟敢连皮吃!也不觉得胃里难受。在菜地收洋白菜,砍完菜,小孙几个把根挖出来啃啃吃掉。给菜地放水,有地黄瓜(不是长在架子上的那种),到水渠里好歹洗洗泥,啃得好香。生土豆、茄子、西葫什么的,大都吃过。
  “偷瓜”,想起来忍俊不禁。那是第一年种瓜,种瓜的差不多都是男生。一天半夜,寂寂三更,我们正在熟睡。忽地,有清脆的敲门声,我们惊醒。听到悄悄的叫门声,“开门,西瓜”,听口音是在附近瓜地放水的三排小王他们,我们开了门。只见几个男生,把两麻袋西瓜,叽里咕噜往我们床底下滚,我们欣喜若狂。男生们又赶回去放水,当夜没吃。我们辗转反侧,梦中都是香甜的西瓜。第二天,知青们聚在一起,锁上门,享受“劳动果实”。剖开一个一看,哎呀,生的!再剖一个,又是白子白瓤的!……两麻袋西瓜,十有八九是生瓜蛋!大家哭笑不得。小王他们连忙解释说:“我们摸的瓜都是最大的!”生瓜,也吃一通!……要不夜半辛劳都成了无用功!
  这不算是偷瓜吧,都是自家种的呀!只是没得到上级批准罢了。
  又想起在探亲的火车上(四年一次探亲假),遇到新疆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说说笑笑。待到吃饭的时候,人家拿出白馒头,我们吃的是黄综色饽饽。又听说是新疆清仓扫库的陈年玉米磨的面,小莹等几个年龄小的忍不住大哭起来。天可怜见!
   哎!“吃”的话题真不轻松啊!
  “民以食为天”,我们知青亏“食”啊!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8 3:3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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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婚后的知青生活

  到西北所在的第一个连队,就数我们四个同学年龄最大,都是女性。兄弟们平均比我们小三四岁,没有过感情问题。四年后,到了第二个连队,异性大多年龄合适,但是,对儿已经配得差不多了,也没有过什么感情问题。这时候,同学开始在兵团外面找对象。也有人给我介绍,就谈上了。就我俩当时水平(受过传统教育,又正值文革),其实都不会谈恋爱。见几次面(请假进城不易,一半个月见一次面吧),通几封信,客观条件过得去。买点糖,喝点茶,婚礼就举行完了。婚后,丈夫在县城,我在农场。我成了“没有扎根兵团一辈子思想”的“飞鸽牌”。
  婚后生活,一个字:难!
  怀孕了,难!
  害口,呕吐,我靠喝黄花菜汤熬过来。丈夫单位离我不近,踅摸到我想吃的东西,个把月送来一次。丈夫刚走几天,又没有想吃的东西了。干农活时,我发现水渠边开着黄花,鲜嫩嫩,黄灿灿,就摘了一些。黄花次第开,我陆续摘。下工回来,疲惫不堪,倒头就睡,待缓过劲来,用煤油炉煮锅汤喝。一直不腻崴黄花菜汤。(后来才知道,鲜黄花菜直接煮熟吃是有害的。)想起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我生产的儿子像小萝卜头,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不论如何,鲜黄花菜曾经维持过我们母子两条性命。
  干农活,没帮手,难!
  妊娠反应。上下工路上,扛着铁锹呕吐一阵走一阵。要完成规定的生产定额,“飞鸽牌”就更没商量。秋收割麦子,心动过速。连队卫生员是很有同情心的,只要心动每分钟达到100次,就可以休病假。我一觉得心慌,就悄悄看着手表数心动,就怕心动只有99!
  一次夜班放水,我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铁锹,身子不便,一脚陷进泥里。待爬起来,身上又是泥又是水。只是委屈只是想哭。回到宿舍一头倒在铺上。舍友们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劝我说,今晚咱不去了,就是算旷工也不去了。大家心疼我,可是,我胆子小,从来没有旷工过。挨一顿训,滋味也不好受。我换了衣服,提着马灯,扛着铁锹,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生产,难!
  故乡只有母亲和小我七岁的妹妹。小小年龄的妹妹,怕我在兵团生孩子出意外,竟然想出妙计,给我发了一封“母病危”的电报。母亲有高血压,当时,又再没有其他便捷的通讯方法,接电报后,我完全相信了。也正是我的紧张神情,连长相信是实情,准我假了。
  想起知青在兵团生孩子出意外的事情。当时团里11个连队,在我怀孕的前前后后,陆续有三个知青怀了双胞胎,本来是多么欢天喜地的事情啊!可是,两个知青的双胞胎都没待出生,就夭折了。另一个顺利生下龙凤胎,女儿却先天肢体残疾。其中一位双胞胎夭折的知青,怀孕8个多月时,我们见过面。她为将要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妈而骄傲,可是谁曾想到,以后会出现那样的事情呢?我们不在一个连队,后来只知道两个孩子都死了。再次见面,我回避那撕心裂肺的事情,不知道那夭折的孩子们,是男,是女?!
  另一位知青,怀的是一对儿子,也八个月了,因缺氧窒息而死。孩子们在腹中停止呼吸几天以后,还是引产不下来,又拉到县城医院。她丈夫公出,还不知道噩耗,我们几个知青陪伴着她。爷爷奶奶给两个孙儿寄的衣物,早早运到了!可怜知青老人,可怜知青父母心啊!还有一位好友,生孩子大出血,20来岁就摘除子宫,大半辈子没离开药罐。
  ……
  接到妹妹的电报,我连忙坐两趟长途汽车,倒两次火车往家赶。一路上往最坏处想,不知还能否见母亲一面。紧紧张张进了家门,母亲竟然安然无恙,笑容满面!弄清原委,还是从心里感激妹妹的。到了生产的日子,丈夫远在几千里之外,没有探亲假,不能回来!我情况不佳,妈妈妹妹把我送进了最好的医院。
  我家到医院没有合适的公共汽车,当时也不可能有其他交通工具。记得那晚,妈妈妹妹回家给我做饭,我宫缩愈来愈紧,到了生孩子的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妈妈妹妹不骑车,做饭、送饭,一次往返,最少半天。记得我生产完,大夫、护士高声喊,某某床的家属是谁?!我当时顾不上自己伤痛,只是怕家属不在,抱错了孩子!     在一个人最困难的时候,如果没有亲人在身边,往往是最坚毅,生命力最顽强的时候!
  该回兵团了,难!
  一个人,带着幼儿,没有母奶,没有卧铺,娘俩一个座位。我还好强,不愿意临座旅客看到孩子便溺厌烦……就这样,几天几夜!  
  我终于带着三个月的孩子回到了连队。


六、我的知青生活“之最”


  我被老鼠嗑过。
  成家以后,夫妻分居,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连队。
  我和孩子住的屋子,挨着连队粮库,大老鼠横行。土坯房屋,老鼠洞白天堵上,到了夜里,老鼠又畅通无阻了。早晨起来,老鼠挖洞刨出的土,好大一堆!
  一个冬天的夜里,大老鼠上了我的床,把我嗑了!
  一阵撕撕拉拉的疼痛,疲乏的我,猛然惊醒,身子一动,“扑通”一声,意识告诉我:我被老鼠嗑了!(以前、以后,大老鼠多少次上过我的床,不得而知!)急急忙忙摸着火柴,点上煤油灯,照照床上、地下,大老鼠尝过鲜逃匿了,洞口还隐约露着一点晃动的向我示威的尾巴!我惊恐万分,又急急忙忙照照孩子,还在酣睡,安然无恙!想起刚才孩子是睡在我的臂腕里,没被老鼠嗑着,真是万幸!!再用油灯照照自己的手,右手中指骨节处被老鼠嗑破了,正留着鲜血!!我的第一反应是:老鼠是会传染鼠疫的!我浑身打颤,不知所措,只是紧紧掐着手指伤口处,在屋子里转磨磨。
  窗外,一片漆黑,悄然无声,除了夜游的黄鼠狼、老鼠之类,什么都睡着。我不愿意惊动劳动了一整天的左邻右舍,自己又无计可施!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一种被深深摔入羽渊的感觉!还是紧紧掐着手,转了好一阵,绝望!
  就这样,惊恐着,转着;转着,惊恐着。忽然瞥见了墙洞(那是我的“食品柜”)的盐罐,盐是可以消毒的吧!山穷水尽疑无路,万般无奈中的我,想出了唯一办法,拿盐水洗涤伤口!我的左手抓了盐,弄了盐水,给右手清洗着,清洗着。边洗,边泪如泉涌。
  那个老鼠嗑过的伤口果然没有恶化,大概也是我的抵抗力比较强吧。但是很长时间才痊愈。伤痕,返城好几年才慢慢消失。
  那些日子,同连队一个复员军人的小女孩子,被老鼠咬过后,伤口感染,死了。
  都不是鼠疫,我们连队的老鼠都是健康的。
  更令我难忘的是孩子在连队出了麻疹!
  孩子在红柳条筐里度着童年。
  我们去劳动,孩子放到“托儿所”,看孩子的多是当地干部家属。家属们坐在土炕上闲聊,哪个孩子哭闹得厉害,就抱一抱。孩子们大多被放到靠着两面墙一个挨一个的红柳条筐里。红柳条筐,用几根废钢筋固定在土地上,钢筋长出筐半尺左右(砸不下去,也没人掐断),孩子很容易伤着。每天上工一离开孩子,最担心的就是那根根凸起的钢筋,尤其害怕伤着孩子眼睛,都快神经质了,只有祈祷上帝保佑!
  孩子们站在筐里,玩累了的,就一屁股坐下。家属们也轮流把把孩子们屎尿,但弄到筐里的也不少。过一段时间,把筐拿到水渠里刷刷,筐下肥沃泥土不知道是否挖走换换。真不如现今养的宠物啊!
  孩子们妈妈最害怕的还是传染病。没有预防接种,水痘、腮腺炎,甚至黄疸肝炎,无一逃脱!最恐怖的是出麻疹了。
  我的孩子出麻疹了!传染我孩子的孩子已经死掉了,我紧张得脑壳要爆炸!!
  那年隆冬的一天,知青小吴的母亲带着他们三岁的孩子,从z城返回连队。祖孙二人到来时,两位知青赶任务还没回来。当时通讯不便捷,小两口也不知道老人何时到来。大家关系都不错,我把一老一小接到房中,招待一下,直到小吴他们回来。没几天,那知青的孩子高烧、出了麻疹。不久,并发脑水肿、肺水肿死了,一家人茅舍无烟,抢呼欲绝。
  这时,我10个多月的孩子开始发高烧,也出了麻疹!孩子从小没有母奶吃,体质本来就很弱。怎么办?当时没有办法及时告诉城里的丈夫,下一代的性命全攥在我一个人手上!在连队顺利出麻疹?不可想象!我说过那时候的居住条件,屋子里虽然有火炉,但是,只是半边有热气。粮库没人居住,那半边墙撒气漏风,怎么烧火,屋子也不热。数九寒天,那半面墙总是有冰霜。在这样的温度中出麻疹,后果恐怖得不堪设想!带着孩子离开,进城去找丈夫?冰天雪地,到长途车站好几公里,怎么办?滴水成冰的室外,正在高烧出麻疹的弱小孩子,如何禁受得了!我抱着孩子,痛苦焦虑万分,一颗母亲的心,几乎支离破碎了!不走吧,那个知青可怜的孩子,又浮现在我面前!等死!走?怎么走?!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是想呼天喊地!天地也,拿个主意,快快帮我抉择吧!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呜呼!余之及于死也!
  我终于决定带孩子走了,进城找丈夫,进城去县医院。知青们纷纷赶来。马车夫小李说,我赶马车送你们到长途车站!就这样,我把孩子裹紧上路了。知青们焦虑地目送我们的马车驶出连队。
  进了城,我抱着孩子找到丈夫,我们没有回家,径直进了县城医院。已经有轻微并发症,立即输液!几天几夜,孩子难受得火烧火燎,好像有一只魔爪,不停地抓着孩子的心,撕着孩子的肝,孩子痛苦得一刻也不安稳。我和丈夫一刻也不放手,轮流抱着孩子输液,几天几夜过去,孩子终于脱离危险了!
  差不多是30年前的事情了,每每回忆起来,都禁不住热泪!进城的抉择,小李的马车,救了孩子一条性命!
  快周岁的时候,孩子痊愈了,纤弱的小手扶着床边,晃晃悠悠,要学走路了。
  十分感激护送我的知青马车夫小李。他来自T城郊区,和我同龄,没来连队之前就结婚了,后来老婆带着好几个孩子也来到连队,生活更拮据一些。在我离开连队的时候,把一些生活用品送给了他们。
  孩子性命危如累卵,这是我知青生活的第二个“之最”。
  那时候,家乡的亲人们不在身边,知青们年龄都不大,都是父母的孩子,真是孩子们互相救助啊!如果没有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们互相帮助,精神上,身体上,生活上更不可想象!
  记得初到兵团,劳动强度大,很不适应,我一连几天食欲不振。终于一天夜里先是冷颤,后是发了高烧,头痛,浑身痛。睡在一个通铺的伙伴们,给我烧开水,端来漂着葱花的病号面汤。挨着我的小杜用凉毛巾给我敷头,又用双手给我搓头。她比我小三岁,才16,但焦急得双眉紧蹙!直到后半夜,看我出了些汗,退了些烧,才肯去休息。那一夜,永生难忘啊!
  大田劳动,我向来笨拙。比我小两三岁的知青王排长经常帮助我!在完成他自己的定额后,帮我堵住水渠决口,修好大小田埂,托完盖房子的土坯……小丁任连队卫生员,应该比我小一两岁,劳动和大家干在一起。哪个女孩子到了不方便的日子,她格外照顾;谁的手被镰刀砍伤了,她立即包扎好;谁头疼脑热、肠胃不适,她端着热水,眼看着服下常用药……甚至,小张长了一头黄水疮,在她的精心护理下痊愈了!后来小张光秃秃的头,竟然生长出浓密乌黑的“秀发”!
  互相帮助,情同手足,现在想起来,都是人间至情啊!没有丝毫索取的想法!自然的,普通的,平常的,编织着悠悠情谊,患难之交的诚挚,真是可歌可泣啊!


--  作者:行者无疆
--  发布时间:2007/3/8 12: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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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老倌元宵煮得好,我们喜欢洽;

元宵哥转帖转得妙,我们喜欢看!

谢谢大老倌,三老倌想你念(长沙话)你,你打喷嚏--冒!


--  作者:笑对人生
--  发布时间:2007/3/9 21: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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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很详实。真实。看了使人很感动得好文章,不可多得的好文章,谢谢作者,你的经历真可以写一本小说,
--  作者:李姐
--  发布时间:2007/3/9 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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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元宵给我们送来精神大餐,读来回味无穷。谢谢!谢谢作者的好文!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12 16: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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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我的亲密伙伴

  在河西走廊,我曾经有两个亲密伙伴,在田地里干活的铁锹,在屋子里照明的煤油灯。
  西北最初四年,在盐碱荒滩度过。后面开荒前面荒,没有收获,所用农具,唯一的,就是铁锹。
  拖拉机的轰鸣声唤醒了沉睡亿万年的处女地。在掀翻了的盐碱滩上,打埂、修渠、灌水、播种,落寞处女领地上的垦荒便拉开了帷幕。种子发芽,似癞疮头,稀稀拉拉,寥寥无几。有了几何图形的盐碱滩便又昏睡过去,继续它亘古不变的不毛之地。在这周而复始的打埂、修渠中,日日相伴我的,是一把木柄铁头锹。            
  如今令我十分惊诧并无比欣慰的是,十几位知青寻找过去的足迹,刚刚从当年的农场回来,兴奋告诉我:那里水位下降了,盐碱褪去了,时代的钟声唤醒了沉醉千古的荒滩,收获着粮食,成熟着硕果。这是后话。
  锹把是白蜡树干,那上边曾经有过我的斑斑血迹。原本稚嫩的双手,在与木本的高频率摩擦中,打起串串血泡;血泡隆起了,又凹陷了,流出粘稠血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灵与肉的较量之后,终于形成了指掌间非天然的保护层——老茧。锹柄造就的老茧怜恤着我,年复一年地体贴、关爱着我,直至回城后好几年,才悄然下岗。
  锹头本是迟钝金属,在与土地的反反复复切切磋磋,琢琢磨磨之后,渐渐变得锋利了,原本“心”形锹头,磨去了心尖。那锹,我行走的时候在肩头,休息的时候在地头,下工回来在门后头。西北天明比中原地区晚一个时辰,冬日之晨,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也能摸到铁锹位置,抓住锹把,绰将起来,奔向工地。后来请朋友加工了锹把,上端变得细一些,扁一些,更顺手一些。那上边继续渲染的,是我的汗,我的油,从而变得光滑起来;又渐渐改变了本色,酷似西北高原紫外线频繁直射下我的深棕色皮肤。开始欣赏我的锹把,爱怜我的锹头。下工路上,用我被盐碱侵蚀开裂的手,抓把芨芨草,把锹头擦得锃光瓦亮。我木刻似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以我的亲密伙伴为自豪。
  四年以后,大迁徙了,开始有了收获。镰刀始终用不好,我那亲密无间的伙伴,仍然是默契的伙计——老相识的铁锹。

  我的另一位亲密伙伴,是屋子里照明的煤油灯。
  离开灯火通明的城市,告别爱迪生发明了一百年的白炽灯,照明的便是小小煤油灯盏了。没有当今咖啡厅烛光的神秘,也没有一分青春的浪漫。
  亲密的伙伴煤油灯,伴着我品尝过苦辣酸甜。
  难忘煤油灯下使我心悸的一幕。
  起初的几个月,十几个女孩挤在一张通铺上。生活用水奇缺,虽说天寒地冻,与天斗与地斗,也少不了几身臭汗,告别了洗澡,脱胎换骨。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汗成茧,虱子生焉!那千奇百怪罕见的蛮虫,被宽慰地说成革命虫,无论如何,我只是不寒而栗!十几个人的衣服,统统聚集煤油灯下,胆大的女孩子在翻检着,寻觅着……  难忘我曾经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铁笔刻钢板,一笔笔,一划划,一行行,一版版。一版两千来字,密密麻麻,一刻4年,没葬送了我的视力,天佑!搞搞宣传,编排小报,用精力脑力,对我来说,比下大田,强煞!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然而,那煤油灯下的美差,后来还是于我无缘了。
  七十年代初,到了下河清农场,煤油灯还是陪伴着我。
  难忘那恐怖悚然刻骨铭心的深夜。手指一阵撕裂般疼痛,从梦中惊醒,习惯地擦着火柴,点上床头煤油灯,恢复我的视力。左手举着的煤油灯照着我的右手,判断自己被老鼠嗑了。举灯四顾,举步维艰,黢黢黑,茫茫然。终于,照到了墙洞,我那放什物的地方,照到了盐巴!煤油灯急促的火焰跳动着,我抖抖地,用盐水洗了伤口……
  放水,用的是马灯,也是燃煤油,灯罩坚固一些,有了提手。夜晚放水,我一手扛铁锹,一手提马灯。在渠堤,在田埂,马灯照着我的脚,一前一后地走,形影相吊。遇到堤岸决口的险情,放下马灯,绰起铁锹。然而那次,马灯恍恍惚惚,终于没有看清脚下凹凸的路!陷到冰冷泥泞中,忍受着彻骨,忍受着寒心,拖着一条连泥带水的腿!
  也难忘煤油灯带给我的温馨。下工回来,点上油灯,拨亮灯捻,小屋子便弥漫了幽暗的、然而是暖色柔和的光泽。喝上两碗热疙瘩汤,也熨帖,也舒心,也惬意。如果有远方的信函、包裹,便是节日了。看信,回信,把我那伙计,煤油灯罩,擦了又擦。包裹中有酱油膏,卫生纸,肥皂粉,线手套,白砂糖,或许还有一两听罐头!捧着亲人的温暖,嗅着包裹的馨香,酣然入睡,梦乡中飞鸿又一次到来。
  ……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七八年上学离开农场的时候,相依相伴多年的亲密伙伴没有相随。它们失去了生气,失去了色彩,茕茕孑立,孤苦无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如今,它们——我的亲密伙伴——铁锹和煤油灯,飘零沦落在何方?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12 16: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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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夜路  

  城市之夜,不眠之夜。马路旁汞弧灯、霓虹灯闪烁,厅堂里荧光灯、白炽灯亮丽,汽车上方向灯、尾灯炫耀……千千万万光点、光线、光束,在聚合,在交错,在重叠。人在行,车在跑,灯在流。如今走夜路,是沐浴在灯火的海洋中,翱翔在光明的世界里。然而,记忆中总有挥之不去的,黑暗的,令我恐怖的——夜路。
  到西北兵团,最初四年在秦荒陇滩凄凉地。那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月。知青们的任务是和盐碱滩斗。翻地,打埂,挖渠,灌水。然而,或许盐碱滩不喜欢陌生年轻人的摆布,或许知青们与荒滩搏斗不得法,反正是前面开荒后面荒 ,盐碱滩总是非常吝啬,我行我素;知青们总是收获寥寥,一筹莫展。
  团部要搞刊物,写稿子,刻钢板,油墨印刷……知青中高中生不多,我踏实肯吃苦,便“以农工代干”到了团部。主要任务是了解各连队“好人好事”,写稿广播,编印小报。年轻的心,沸腾的血,原始的奴化教育,相信榜样的力量,相信精神原子弹取代物质基础,唯心取代唯物,野蛮取代文明……我也没有能够跳出愚弄和被愚弄的怪圈,似乎深埋于地下,借断裂的罅隙,苟延残喘。
  团部几乎地处全团中心,十几个连队各有领地,分布在团部周围。各连队距离团部十来华里。我常常扛着铁锹来到连队,跟大家一起劳动,一起说说笑笑,从中了解到许多生动感人的故事,下工饭后还常常开个座谈会(今天看来或许都是荒唐可笑的)……等到返回团部时,常常是漆黑得不见五指了。
  于是我,十九岁的女孩,一个人走夜路,千般无奈,万不得已。那时候西北大部分农村没有通电,七十年代前后,陪伴我们的一直是油灯。走夜路的时候,从来没有奢望过路灯。从连队的煤油灯土坯房走出来,不久瞳孔便适应,视力便恢复,呈现在眼前的便是开阔灰白土路,单调冷清地蜿蜒着,蜿蜒着。路旁或许有寥寥、孱弱,然而抗拒盐碱的白杨、红柳,或者沙枣树。天有朗有阴,月有圆有缺,树木或清晰或模糊,或孑立或簇拥。月明星稀,乌雀南飞,开朗的我本来可以尽情插上想象的翅膀,驰骋思绪的野马,如同今日旅游,把面前的山陵、熔岩想象出若干个美好故事,若干种有生命的实物。可是,四周悄静,只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脚步,自己衣服的摩擦声,我时常大脑抑制,精神紧张非常。
  盐碱荒滩的地貌,既不是平原,也不是丘陵。平地旁可能有数米立土,似高大的城墙,也可能有天公劈下的深涧,如断裂的地表。因为少雨,那立土,那深涧,似乎是永恒的。我在立土旁深涧上的土道匆匆赶路,四围空旷,黝黑黝黑。形影相吊,没有人,没有好人,似乎也没有坏人(后来还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案件),我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人在追赶,一步步紧紧地追赶着我!我走得飞快,脚不点地,常常恐惧得浑身湿淋淋,汗流浃背。
  因为地势低洼,沟壑深涧中,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形成一条无名小河。河水在深谷中流淌,我在立土高坡行走,河水脉脉,陪伴着我。
  西北9月底就上冻了,小河两岸常常有或大或小或薄或厚的冰层,或是悬浮于水上或是与水面一体。若是白天,形状各异的冰凌,或许会引起知青们几分浪漫遐想;然而,在墨黑的夜晚,那冰层就成了我恐怖的发源地。四周悄静得只有足底和大地的磨擦声,这时不知道那块冰凌禁受不住自身重量突然断裂,短暂而意外,千奇百怪,刺激耳鼓,挑动神经、使我惊惶,使我战栗。
  我一个人,匆匆地赶路,如同巴金《灯》中所说的赶夜路人。但是,我绝没有《灯》中赶夜路人那样幸运,我不可能看见灯光。因此,我不会感到安慰,感到鼓舞,感到温暖;我的心不可能安定,我的呼吸不可能顺畅,我的脚步也不可能从容。在赶夜路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曾经生活过的温馨故居,并没有想到城市夜晚令人眩目的灯火;我企盼的只是快快回到土坯小屋的油灯光亮之中。
  不知道在哪一刻,因为温度,或是因为流水,或是因为自身重量,那冰层又断裂了。倏地,“咔嚓——咔嚓——”!在四周寂然无声的时候,在我全身心紧张赶夜路没有意料的时候,那声音迸发出来;我便是以为遇到什么意外,遇到什么不测,我便是毛骨悚然,我便是一身冷汗!待我清醒过来,辨析明白,并不觉得自己好笑,只不过神经得到些许松弛,心悸得到些许调整,我又匆匆地赶路了。
  走夜路的时候,铁锹是扛在肩上的。冷不防听到响动,那铁锹似乎成了唯一自我防卫的家伙,下意识地从肩上滑落到我双手中,做出战士拼刺刀的架势。如果真有不测,我防卫得了吗?从来没有想过。
  记忆中冰层破裂声并不常有;然而,越是偶然,我越是无法习惯——那种在暗夜,在我一个人赶夜路时,忽然发出的“咔嚓”声音。
  偶尔也闻过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野狼嚎,团部的小高告诉我,她曾经遇到过狼,我没有。毕竟知青们大队人马到来,搅乱了曾经肆无忌惮称霸一方野狼们的酣梦……
  路灯是不可能有的,自行车是不可能有的,伙伴是不可能有的。然而,当一个人,在没有朋友陪伴,在没有强者保护的时候,勇敢和坚毅,常常能够超越躯体本身。
  最初到西北的四年时间里,从团部到连队的夜路,我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直到随着“战备值班部队”的成立,我没有资格再“以农工代干”,直到随着大队人马迁徙到另一个曾经的劳改农场。
  在五颜六色彩灯辉煌的大城市之夜徜徉,脑中闪过西北走夜路的情境,不由得浑身一阵发冷;断裂冰层发出的悚然刺耳之声,似乎还隐隐回响在我的耳畔……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21 16: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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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九)过生日

  过生日总应该吃吃喝喝,庆贺一番,这是当今毋庸质疑的理念。回想在那非常时空过生日,真是凄凄惨惨,心中酿着苦水。今天回忆的不是自己,我当时苟且度日,还没有过生日的奢望,说的是我们的一位兄弟,小袁,属牛。
  从批判会讲起吧。收工回来,暮色已经降临,全连男男女女一百多号坐在食堂前面的旷地上,听着炊事班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惶惶然。副连长宣布批判会开始。内容是:“竟然有人过生日、祝寿,这纯粹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要认真批判,要深刻检查!”副连长是从知青中提拔的,也有七情六欲;但是在那盲目迷惘愚昧惶惑的年代,是非善恶被混淆了,情理的良知被埋葬了。何况,只有阶级性,哪有人性,黛玉和焦大,汗水味道都迥乎不同。“下面,袁某作检查,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要深挖思想根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健康成长,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军垦战士……”
  批判会场黑压压一片,抽旱烟的,咳嗽的,打呵欠的,乌烟瘴气。知青们大多神情木然。干部们的家属也陆续到齐了,他们对于这种三天两头的批判会,总是认识不清楚其重要意义。每逢开会,总是非常珍惜时间,不忘带着活计,纳鞋底的,绣鞋垫的;总喜欢在这个时候,对连队的新闻打破沙锅问到底,谁和谁最近又对上象了之类。会场上,窃窃私语的,喂奶的,哄孩子的,打孩子的……食堂的狗也凑热闹狂吠,真是乌七八糟,乱乱哄哄。副连长喝斥了几次,嘈杂声此起彼伏,批判会的气氛始终没有严肃起来。
  站了半天的小袁,一会看看大家,一会又低下了头;几次欲开口,把话又吞咽回去。想到大家饥肠辘辘,他终于开始检查了:
  “我今年满二十岁了(弱冠之年!),哥儿几个准备给我过个生日庆贺庆贺。大家想总应该有点荤腥。水里游的,没有;地上跑的,只有鼠一族;于是,我们打起天上飞的小麻雀的主意。天高地广,麻雀不是好抓的。不像五十年代全民动员,小麻雀不打死,也累死了,人定胜麻雀嘛。也不像闰土的雪天抓麻雀,扫出一块地,支个筛子,撒些秕谷。我们怎么办呢,掏鸟窝,房檐下,牲口圈里……眼见牲口圈房梁有新筑的雀巢,先用破衣服把出粪土的墙洞堵上,然后举扫帚的,挥舞衣服的,哥儿几个为我大卖力气,满头大汗,声嘶力竭,累得够呛。
  “半天下来,三五个牲口圈,总算凑够了20只(20岁嘛)!麻雀生日宴,虽然不比当年坐山雕的百鸡宴,也算尝了荤,过了生日。不过,不过,真倒霉的是,临到宰杀,一个哥儿们没小心,跑掉了一只,剩了19只,你们说我这一岁是长了,还是没长?……”
   连长越听越觉得不像检查,呵斥住了他,大家不置可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暗苦笑。
    ……
  在那样的年月,灵魂是要重塑的,思维是被愚昧的,迟钝、麻木、简单、偏执、暧昧、狂热……对错被颠倒了,人性被扭曲了。正常的、平常的、理所当然的、人之常情的一切,均被视之为大逆不道。
  在西北兵团漫长的十二年里,我再也不知道谁过了生日;我没有过生日,似乎也忘却了生日。我耳闻目睹的生日素材少之又少……



--  作者:元宵
--  发布时间:2007/3/21 16: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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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知青的婚姻


  知青的婚姻有幸福美满的,有无可奈何的,有可悲可叹的……时代和其他客观因子拼接成的非正常婚姻为数不少。
  除了主观情感而外,正常的婚嫁取向历来是简单明了的门当户对,当然包括双方经历、学历、职业等方面相当,一般来说双方婚前一致性越多,婚后矛盾越小,这是合乎情理的婚嫁客观因素吧。但是知青婚姻的内涵却变得扑朔迷离了,或者说有不少非正常因素。
  城市学生一旦沦为知青,经济地位、社会地位、人身地位都发生了本质改变。似乎还没来及考虑,就变成了农民,变成了农村户口,且无期限地修理地球。再加上父辈,母辈,甚至祖父母辈的种种“政治、历史”问题,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红五类”“黑五类”泾渭分明、命运大相径庭的宿命年代,不少知青除了农民身份而外,“家庭出身”似乎也在左右着他们的婚姻嫁娶命运。有的连队知青几乎都因为“出身不好”,中考、高考落榜,成了“狗崽子”,在城市失去了前途。因此知青谈婚论嫁,身价往往十分可悲了。   下面说两个故事。
  小宁高中毕业,65年高考因政审落榜,百无聊赖来到甘肃兵团。她一双可人的水灵灵大眼睛,婷婷的中等身材;可是,那种年代,靓丽又值几个钱呢,美女效应,超女大赛,在梦境中也不会出现。小宁父亲曾经是国民党军队连副,尽管被解放军俘虏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也算是有重大历史问题了。小宁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成了婚姻困难户。兵团附近乡村,有不少土著人。贫雇农出身的年轻小伙子们,不少在祁连山支脉的镜铁山开矿。F小伙是矿组的秀才,读过初中,相貌不令人反感,人也憨厚。于是有人做红娘了,尽管组长一再阻挠,甚至警告小伙,这样的婚姻,连他的子孙都会受到影响。小伙子不嫌弃她的出身,她感激涕零了……
  她们和介绍人一起吃过苹果,小宁削苹果的技术令小伙子叹服,这婚事也就差不多了。结婚那天,小宁发现小伙子走路有些跛,原来是开矿放炮,矿石曾经炸伤了他的脚踵。那时候不时兴搞对象遛马路,吃苹果那天,她见小伙子自行车骑得挺利索的……这就是她的“初恋”,也是她后来的婚姻。小宁心地善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决心白头偕老。上对得起婆家列祖列宗,下养育自己膝下的一双儿女。终于有了返城的那一天,丈夫怎么办?!小宁最终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回城,留在了远方的婆家。她的内心世界,是麻木,是悔,是怨,是……天知道。“兵团姑娘贱卖”,这是当时流行的一句话。

  他们兄妹三人在一个连队。大妹、小妹是双胞胎,那年才过十五岁(当时最小的知青只有十三岁)。兄妹三人一起支边,出身又好,真是应该褒奖。一年后,哥哥调到团机耕队学开拖拉机,大妹调团部当文书,小妹到了宣传队。大妹、小妹天真单纯,爱说爱笑,人见人爱。
  大妹到了团部,几个月过去,似乎不像以前那样活泼开朗了,有时候一个人发呆,像有捉摸不透的心事。哥哥说,团部塑造人,妹妹成熟多了。不料,半年后的一天,大妹眼睛肿得像铃铛一样,原来年龄和兄妹父亲相当的团干部,竟然和懵懂无知她发生了两性关系,而且事情泄露了。哥哥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把那干部宰了。
  兄妹的父亲闻讯赶来,当众默默不语,详情大家不清楚,只知道他给大妹办了离队手续。大妹离开连队到了哪里,当时谁也不知道。后来,听说大妹结了婚。
  天有不测风云,在大妹有了两个女儿的时候,丈夫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妻子以前的事情,竟然不辞而别,一去不返!
  大妹哭干了泪水,艰难地带着两个孩子熬着残酷的岁月……
  返城聚会,容貌变化最大的就是她,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眼睛窈陷下去,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人,令人吃惊,令人心痛。
  大妹走后半年,那位干部调动工作下连队。在连队安家时,他和十七八岁的女儿挖菜窖。他回屋休息片刻、再来到菜窖时,菜窖塌方,女儿被埋在土堆中,扒出来之后,无论如何也无生还迹象,已经窒息死亡。上帝的惩罚似乎重了一点,不应该迁怒那无辜的孩子。然而,对于那干部来说,是不是只有这样的惩罚,才和他的罪过相抵?   在那个时候,这种事情又不只发生在大妹一个人身上……大妹们的遭遇实在令人可悲可叹。
  知青的畸形婚姻,有的白头偕老,有的随着回城,随着政治因素的变化而解体。知情的婚变,持续到返城后的几年甚至十几年,我说起来似乎平平淡淡,对当事人来说,每一个故事都是撕心裂肺的。
  “爱情”从古至今,伴随着人类来到这个星球,演绎了几千年。人们对它的感性认识、理性的认识,可谓十分成熟了;然而,从“关关雎鸠”至今,有多少关于爱情的难题,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文学家……不知所措,一筹莫展。人世间两个陌生、无血缘关系的个体,凭靠姻缘,成为至亲,生活一辈子……这是永无休止、高深莫测的话题。更何况知青的爱情,杂糅了那个说不清年代的风风雨雨……


--  作者:行者无疆
--  发布时间:2007/3/21 23: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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呷几个啵?

呷!

正月刚过春分到,元宵又送来可口的,好洽的,好看的!

谢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