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

   回到城中，说起老长沙，其实很小，“南门到北门，七里三分”；东西则更短，不足三公里。汉景帝之子、定王刘发在城东筑台望母，其地故称定王台，已靠近城东浏阳门，附近还有两处楚墓，可见那时的长沙更小。

   解放初期，子弹库发掘出一座战国楚墓，尸体面目如生，见风即刻变黑腐烂，随葬文物多达上千件。长兵器戈矛等，长达数米！一时万人空巷，踊跃观展。一幅龙凤仕女的帛画，震惊世界。

   七二年，东郊马王堆发掘出西汉女尸。椁室大如房舍，棺壁描绘珍禽异兽，云烟气雾，舒卷空灵，神怪奇谲，直追现代动漫。一件素纱蝉衫，仅重四十九克，请苏州的能工巧匠仿造，竟超过了一百克！真是今不如昔。惊叹之余，有人问我：“发现没有”？我正疑惑间，他告诉我：“她没有穿裤子”！

出土织物超过百件，竟没有一条裤子。

史载：文、景崇尚简约，宠姬慎夫人衣不过膝，出土女陶俑就有衣不过膝而著裤者，马王堆辛追夫人深衣及地，同样可以省略裤子；过去藏女、傣女也没有穿裤子的习俗。

《史记》中与屈原同载一篇的贾谊，故宅就在太平街。他十八岁辅佐汉文帝，满腹经纶，纵横捭阖，压倒群臣，招来嫉恨，遭贬后谪至长沙卑湿之地，猫头鹰都飞到了坐隅，写出了《服(服有鸟旁）鸟赋》等名篇。故居征联，吟哦良多，懒得去应征，兹录数联于下：

   一.     作赋论兵 才调青春悲万古   阐铜释炭 洪炉哲理耀长沙

   一.     汉文义薄 有负先生忠悃     湘水情深 无忝太傅英声

   一.     惊服鸟 感福感祸           吊湘累 自广自谕  

   一.     感君纵横骨鲠              入我璀璨文思

   一.     古井沉简籍                闲庭落珠玑

   一.     “众建少其力”              “驱民归之农”

   一.     涕泪《治安》              磅礴《过秦》......

     在走马楼，与日本合建大商厦“平和堂”时，基建发掘出百十口古井，其中一古井中出土大量三国吴简、木牍，计十余万枚，超过了全国已发掘的简牍之总和，内容涵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赋税、户籍、司法、职官等，为三国东吴史料填补了空白，是二十世纪中国考古重大发现之一，与安阳殷墟甲骨卜辞、敦煌经卷文书等，都是相等值的古代文献资料，发现震惊全球考古学术界。

  三国时，关公战长沙，守将韩玄有赐地，就是现在的赐韩湖，在城北贡院后面。说起贡院，中山路银宫电影院的原址，是明清时考贡生的地方；贡院前文运街，是给考举相公供应笔墨文具等的。相传秋闱之后，要关上三年后才再开锁，内中一井，井水发绿，万余考举相公关在号栅内几天，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有喝了那绿水病死的，有千里风尘、风餐露宿劳累死的，有考不出一索子吊死的；死尸又不能拖出去，以防夹带作弊，只好堆在各处。现在教育街后的五堆子、六堆子，相传就是那时堆死人的地方，好恐怖，好可笑！

旧景有九井十三桥。最负盛名的井，首推白沙井。白沙井水质淳净爽滑，四眼泉水从崖隙中涌出，不绝如缕。长沙水位很高，掘地一两米，即可见水，但多含杂质，不宜饮用。当年街上拉车卖河水的，是湘江水，要撒些明矾澄清；贵些的是沙水，白沙井水，可直接饮用，开脾健胃，延年益寿。现已辟为公园，曾作《白沙井记》一文，自娱之作，敬祈哂正：

        黄帝遗玄珠，象网索之。

        得于岣嵝山之北，云梦泽之南；

        涵天地之灵秀，毓河岳之流光；

        乃生此水，是为白沙。

        俚云：

        常德德山山有德，

        长沙沙水水无沙。

        神农尝草，在此躬耕；

        虞舜咨岳，在此巡行；

        湘妃哭竹，在此留痕；

        大禹治水，在此留文。

        屈子怀沙，悱恻芳芬；

        贾生斡流，淹贯鸿文。

        黄忠箭中泉心，关羽战罢洗尘。

        杜甫饮泉惊梦李白，怀素濡墨效舞公孙。

        东坡、稼轩煮酒，朱熹、张拭（木旁）烹茗。

        李闯埋名井之侧，洪杨扎寨称太平。

        秋瑾亲掬甘冽，嗣同久羡清淳。

        蔡锷汲井约黄兴，叶挺携浆犒虎贲。

        田汉引流邀沫若；文夕一炬——

        恩来泪别市井燹焚。

        乱世断井夷平，盛世芳流泉涌。

        自古提壶沽琼玉，至今车流马如龙。

        毛诗才饮长沙水，痛失杨柳泪雨倾；

        泽被三闾，井臼辉生。

        基建不惜断流，群情鼎镬争鸣。

        幸置廊亭添景，又植玉树临风。

        但愿灵泉不竭，永驻碧水蓝空。

        白沙清兮，可以濯我缨；

        白沙明兮，可以洗我心。

        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如今。

        饮水思源，勒石为铭；廉泉让水，永宝子孙。

                                     ——辛巳国庆中

秋撰

其他古井，如丰泉，已修葺整复；而桂花井、桃花井、青石井、鸳鸯井、彭家井、水风井、伍家井等，则仅留街名，井已湮没在喧嚣的市廛声中了。

十三桥都已作古，不复存在，通浏阳的浏城桥已改建为立交桥。空遗戥子桥、顺星桥、一步两搭桥等街名。

    五个字的街名除一步两搭桥外，还有上、下胡家花园、吊楼子公馆、平地一声雷等。      

与“平地一声雷”相对应的，是不复存在的“枯树一枝梅”，据说该处有一石板，天晴并无异样，天阴欲雨时，则现出一枝梅花来，堪称一绝，可惜历经浩劫后，已不知所终了。

长沙既是省会，许多街名自然与衙门有关了，如藩正街、藩后街、樊正街、樊后街、府正街、

府后街、县正街、县府坪、臬后街、司门口、道门口、盐道坪等，还有营盘街、协操坪、游击坪、子弹库、火药局等，都与文武将相有关。儿歌将街名唱成：

      一步两搭桥

      二圣庙

      三尊炮

      四方塘

      伍家井

      六合庵

      七星庙

      八角亭

      韭菜园

      石门坎

    四个字的怪街名有：惜字公庄、杨洪拐角、出入是门、东门捷径等。

辛亥革命后，护城河被填，城墙被拆，仅存东南一隅，号称天心阁，此处为全城至高点，可以远眺湘岳，俯瞰全城。早已辟为公园，任人登临怀古。

     民初，蔡锷将军遣人来湘接蔡老夫人进京，蔡母道：“我还在忙人家的针线活呢。”来人笑道： “老太太快上轿吧，还做这些做甚麽？”蔡母正色道：“我已经答应了人家，岂能食言？”来人只得耐心等了数日，等老人家完工后才上轿。贵为夫人，仍然不忘纺绩女红劳作，此事被传为佳话。

也是民初，有一新妇，不满包办婚姻，在花轿内用剪刀自刎身亡。一时全城哗然，引起了反封建大示威。

进入军阀混战的年代，张敬尧、汤芗铭、赵恒惕、何健等先后督湘，上台伊始，先开杀戒，抓几个叫化子，绑赴长街，喇叭鼓乐齐动： 5 5 2 5 7  - - ，随后长喝：杀 —— ！闻者毛骨耸然。

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是当时老人们记忆最深的一年。何健命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白色恐怖、全城戒严，当街杀人，暴尸街头，见穿红衣者，杀！见剪短发的女人，杀！街上杀工会人等一百多，四乡八县滥杀农会人等上万，弄得人们惶惶然不可终日！工运先躯郭亮，牺牲后首级就挂在最繁华的司门口！他的一顶帽子，现供奉在烈士公园纪念塔内，供人瞻仰。      

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九日，鲁迅逝世一周年纪念日；是日，日机首次轰炸长沙。一摩登女子的腿被炸飞，挂在电线上，还穿着玻璃丝袜！当时清华、北大、南开都迁到长沙，准备成立联合大学，就暂住在火车站不远的圣经学院（？），遇上轰炸，有人跑出来看，结果飞来一颗人头，落下来还未瞑目！

一九三八年，武汉沦陷，湘省告急。蒋总裁密令张治中，学库图佐夫焚烧莫斯科以抵御拿破仑之举，也来个焦土救国。点火队发了汽油，以天心阁点火为号，准备焚城。城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十一月十二日深夜，代日韵目为“文”，史称文夕，据说电话接线生误将日军占领岳州新墙河听成城北新河；有的说是伤兵在天心阁取暖，有的说某伤兵医院失火，都被误认为点火信号，一时城中四面火起，烈焰腾空，市民从梦中惊起，仓惶逃窜。大火延烧三天，一月过后，余烬未阑，地犹温烫！烧过之后，从城中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岳麓山。估计有两万人罹难，几十万人流离失所，有一老妇躲进水缸，事后发现已被煮熟；千百年的金珠玉帛、画栋雕梁、诗礼锦绣，都被化为烟烬，

周恩来同志、郭沫若同志都亲历此劫。迫于社会舆论压力，蒋委员长枪毙了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等三人，以息滔滔众怒。解放后，郭沫若同志仍对张治中同志穷追不舍，问其守土之责，张治中同志百口莫辩，只可惜蒋委员长不在。

一九四四年，长沙沦陷，全市及四乡都遭到没盐吃的苦难。兽兵进屋，有柴草不烧，劈了你的柜，劈你的门，烧；有现成的腊鱼腊肉不吃，把你猪屁股、牛屁股上的肉剜来生吃，害得猪牛乱叫；临走时还不忘记在你家泡菜坛子里屙上一兜屎！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山河光复，银宫电影院扫出了一箩筐日军避孕套。

    一九四八年，胡蝶来湘，在银宫跳草裙舞，有双手提着胸部的怪动作。

石挥与李丽华主演的《假凤虚凰》在我家对面的远东电影院上映，说讥讽了剃头佬，引起全市业者游行。其中似有炒作之嫌。

    一九四九年七月，长沙和平解放。

一九五三年，我在文华剧院看戏，一小生出场时，没有锣鼓，那小生不知所措，退下场去；接着上来一人，宣布斯大林同志逝世，全场起立默哀，停止娱乐......，不几日，全国举哀，下半旗，那天下午，警报、汽笛齐鸣，行人车马，一律默哀三分钟，其实约一分多钟，制同国丧，倍极哀荣。

有一年，几十年不见的圆宵闹花灯，使观者如潮涌动，人山人海。一时失控，踩死好多人；第二天，鞋子扫了几箩筐。从此再也不敢闹花灯了。

有一个贼，躲在洞房床底下，新郎新娘在床上不知道床下有人，玩够了，新娘要小解，新郎端着新娘把尿，贼在床下忍不住噗嗤一笑，吓得新郎没端住新娘，把新娘掉下来，砸碎了瓷痰盂，划破了新娘的屁股！

    长沙的悲欢掌故，暂且讲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