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江永知青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48) ---- 乡关何处(小说)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48&id=42306) |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7/10/5 17:01:33 -- 乡关何处(小说) 乡关何处 (小说)
上世纪60年代,长沙市七千青矜学子顶着绚丽的“知青”华冠,辞亲情,别故土,慷慨激昂奔赴湘南边陲江永县插队落户。岁月如流,世事浮沉,在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风霜磨砺后,大批知青先后离开了那方曾经喧腾一时的热土,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永州之野的古村瑶寨至今仍滞留着数百名老知青,几十年筚路蓝缕,当年的“学生奶崽”如今早已年迈力衰,为了国家安康富强和自己丰衣足食,他们一如既往在异乡的土地上默默耕耘。巍巍都庞融入了他们的青春和热血;盈盈潇水见证了他们悲壮苍凉的生命历程。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谨作此文,献给留守在苍梧古郡土地上的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 —— 作者 |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7/10/5 17:03:45 -- 于德祥坐牛崽拖柚子的便车,风驰电掣般一个晚上便到了长沙。快虽快,可柚子皮散发出的浓郁的中药气味却呛得他几乎一宿没合眼,直到天蒙蒙亮才听得牛崽喊了声:于叔,就要到了。车速渐渐减缓,于德祥睁开眼,车厢外,被冲洗过的柏油路在两旁r型灯杆的拱卫下很规则地向前延伸,晕黄色的灯光将马路照得亮晃晃的,于德祥顿时感到有些局促,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这回是真的回来了。自己已一把年纪,这个时候回长沙能干什么呢?他其实心里没一点底。可是如果不趁现在身子骨还硬朗回来碰碰运气,又怕以后走不动了时吃后悔药。 于德祥决定回长沙前,脑子里翻来覆去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抱着拼死吃河豚的信念决定走这一趟。自从那年被敲锣打鼓送到江永后,一晃30几个年头了。当年被社员喊作“德祥奶崽”的于德祥,脸上折折叠叠的皱纹仿佛写尽了人世间的凄凉悲苦,满头青丝也已黑白掺半,手上的老茧一疙瘩一疙瘩的,比枞树皮还粗糙;当年那张充满稚气的小圆脸,只有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些印象。 于德祥自从招工后,在江永这个群山环抱的小县城里已经生活了快30年。这是他第三次回长沙,于德祥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回长沙,是在下放两年之后,经过公社和大队审查批准,请了一个月探亲假,那时候他是个18岁的青年,和同大队几个同学一道,从道县到全州上的火车,车上人很多,刚到长沙他们就被挤散了,于德祥背着一袋削好的甘蔗和几个槟榔芋,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站外走去。曾经熟悉的大街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两边建筑物的墙壁和人行道旁的电线杆上都糊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声嘶力竭地喊着莫名其妙的口号,中苏友好馆门前聚着一堆一堆的人不知为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争着争着,有人便推搡起来,继而又动起了拳脚,只见一个眼镜上贴着胶布的男青年忽然双手抱头从人堆里钻出来,慌不择路地一路狂奔,后面一伙戴着红袖标的汉子狂喊着“打倒高司一小撮”一路追了过去。 离开长沙才两年,眼前的景象让于德祥惊呆了。他不知道这些人都在忙些什么,只觉得很好玩,整个城市都涌动着一股热火朝天的气息,刺激着每一个人的中枢神经,仿佛人人都将有所作为。那一次,于德祥和几个同伴一样很快便熟悉了环境,人家干得,我们也不能闲着,他们也想成立个造反组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可怎么干?干什么?经过一番策划后,他们竖杆子成立了个名叫“只争朝夕”的造反组织。目标就是把户口“造”回城市。一班乳臭未干的小娃崽摇身一变,这个当司令,那个当部长,没想到招兵买马扯旗放炮地才闹腾了几天,中央来了个由副统帅亲自签发的红头文件,勒令逗留城市的知识青年立即返回农村就地闹革命,一伙散兵游勇只好作鸟兽散了。后来于德祥和大多数返城流浪族一样,磕头作揖找人帮忙,混进东区土方大队挑了几个月土,辛辛苦苦赚了点钱,除去吃缴,刚刚够了买张回江永的车票,那一回,于德祥在城里呆了4个月。 于德祥第二次回长沙,搭帮福建那位叫李庆霖的小学教员,李老师有个儿子也是下放知青,因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信反映知识青年在农村的真实生活情况,引起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重视,旋即在全国范围内对知青问题作了重大调整,不久,县里落实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进一步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于德祥因为“天牌”(注)硬扎,被“选”为全县下放知青的先进代表,到省里参加讲用会,住在富丽堂皇的省城招待所,每餐四菜一汤,晚上还招待看电影吃夜宵,实实在在过了几天幸福日子。那一次,他在长沙呆了半个月,每天去机关学校传经送宝,宣传毛泽东思想,车来车往,风光无限。可惜因为太忙没能抽时间回家看看爹妈。其时他那干了一辈子翻砂工的父亲也正走红,虽然大字识不得几个,却参加了厂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每天脱产开会学习最高指示,厂内厂外到处宣传毛泽东思想,一时间也成了大忙人。他对儿子走上山下乡革命化道路从来都是积极支持的,每次要女儿给儿子写信,总是鼓励儿子树立革命的人生观,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不能半途而废,不做给工人阶级脸上抹黑的事,有了这样不同寻常的家庭背景,于德祥福星高照,大行佳运,先是被安排到公社农中当代课老师,每天领着一帮学生奶崽高声背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他毕竟只有高小文化,举笔几乎写不出一条完整的毛主席语录,装模作样糊弄了几天,很快便发现这活儿太累了,还不如在队里插田扮禾挑粪桶自在。后来他就真的回队里出工了,因名声在外,在队里干了不到半年,适逢县里一家工厂招工,于德祥经公社推荐、上级领导审查批准,终于跳出“农”门,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新兵,令所有的知青羡慕煞,可事隔多年后,于德祥却为当初的选择几乎悔青了肠子;当年若不是急于跳出“农”门,耐着性子再熬过三年五载,岂不和大家一样都招工回长沙了?只要回了长沙,他于德祥就不是今日的于德祥了。人生的际遇,真有点像赌博,纯靠手气,机会错过了,就只摸得后脑壳。当年一起下到周塘大队的几个知青,如今有当官的,有经商的,还有漂洋过海发洋财的,大家都生活得很阳光,只有浣细毛的日子不好过。 想到细毛妹子,于德祥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尽管上级领导早有规定,知识青年三年之内不准谈恋爱,可两人还是偷偷摸摸地好了那么久。晚上不开会的日子,他常常和浣细毛相约来到村后一座废弃的油榨坊边,山盟海誓、卿卿我我,两个人都觉得今生今世谁也离不开谁了。县里的电影队在公社放映《农奴》的那个晚上,如果不是碰上大苟崽出来照鱼崽,两个人差点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想起后生时节那些荒唐事,如今已是一脸皱纹的于德祥还有些忍俊不禁。记得那是端午节的前两天,村巷里偶尔飘拂着几缕艾香,吃过晚饭后,浣细毛趁厨房里没人时悄悄告诉他,“晚上到老地方去,我给你吃蒿叶粑粑。”说完娇嗔一笑,又飞过来一个媚眼。原来队长老婆趁没人时偷偷送了几个蒿叶粑粑给她。那天正好公社召开农业跨纲要誓师大会,晚上就在公社管委会的前坪里放电影,社员和队里几个知青吃过晚饭后大多拎着手电筒往公社跑,胡眯子那时候还看不出于德祥和浣细毛的关系,站在何细苟家门楼下面放肆喊于德祥,他想和于德祥共手电去公社看电影,喊了半天没人应,这才颇不耐烦地骂了声“狗鸟”,转身怏怏地走了。 队里的种粮谷放在富裕中农何细苟家空出的楼上,晚上要派一个人住在那里看守,一年记60个工分,于德祥便主动要求从砌好不久的知青屋搬到何细苟家楼上。 天已全黑,估摸着知青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于德祥才慢腾腾地拎着手电筒下了楼,然后做贼似地悄悄穿过村后那片荒芜已久的园地,径往村后的小石桥走去。 浣细毛已来了一阵子。 为了躲避其他同学邀她去看电影,吃过饭后,她便悄悄地朝祠堂走去。祠堂在知青下放前早已改成小学校,有人远远地看见她往学校走,谁也没在意,以为她是去找小学老师借书看,谁知她走到祠堂附近后,回头望了望,见后面没人,这才绕过祠堂背后踏上了一条茅草半掩的小路,这里其实是几年前的一条牛路,地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鹅卵石,路不长,一下子就上了油榨坊的台阶。 两人诡谲地一笑,便相挨着在油榨坊的石槽边坐下来,浣细毛将手里纸包着的蒿叶粑粑在于德祥面前一晃,于德祥忙伸手去夺,却被浣细毛劈手打下来了:“饿痨鬼一样,一点都不斯文。”浣细毛身子一歪,有意无意间便倒在于德祥身上,于德祥再去抢夺时,手却触到了浣细毛渐趋饱满的胸脯子,他不再去抢蒿叶粑粑了,双眼紧紧盯住了这一团从未体会过的绵软之物,虽然月光不明,浣细毛看不到于德祥的表情,但她却仿佛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声,她不敢抬头望于德祥,只觉得全身麻辣火烧的,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于德祥安静了片刻,忽然粗鲁地一把将浣细毛揽入怀中,用坚硬的髭须猛地在浣细毛的下巴上乱扎起来,浣细毛不吱声也不抵触,反而两手死死地箍着于德祥的脖子。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于德祥喘着粗气,几近野蛮地乱扯浣细毛的衣服……月晕下,那团白色的绵软之物强烈刺激着他,于德祥像一匹欲火正炽的公马,不顾一切地将扭动着的浣细毛压在身下……正当两人忘情地打算把事情办了时,忽然一束手电筒的光柱由远渐近朝榨坊这边晃了晃,接着便隐隐约约传来骂人的声音,浣细毛乍地一惊,慌忙使劲推开于德祥,翻身爬起来一边扣衣服一边低声催于德祥:“快走,快走,有人来了。” 于德祥屏住声息听了听,终于听出了是大苟崽照鱼崽时摔在了水沟里。其实大苟崽根本就没发现他们,于德祥这才慢慢爬起来说声没事,背对着浣细毛,扯开裤头长长撒了一泡尿后才挽着浣细毛的手怅然离开了油榨坊…… 后来于德祥两次约浣细毛晚上去油榨坊,浣细毛都没敢去,再后来于德祥与浣细毛相好的事不知怎么被传开了,传来传去,竟传到长沙去了,浣细毛的爹老子晓得后死活不肯,几通召令,硬是把浣细毛催到长沙去了,宁可让她在城里糊火柴盒子也不准她再回江永。 |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7/10/5 17:04:56 -- 周塘大队的知青回长沙后搞得最好的当然是和尚。上次随省里知青艺术团来江永慰问演出的约有一百多人,大多是原下放江永的长沙知青。在县委招待所举行的接风晚宴上,和尚和锦川公社的几个老知青就是与县太爷们同坐一席,于德祥作为留在江永的老知青代表,虽然也被邀请,自知身份卑微,上不得台盘,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找个座位坐下了,眼见得县太爷们和和尚坐的那一桌互相碰杯劝酒,于德祥心里明显地感到受了冷落,他突然想起自己那做翻砂工的父亲闲时常唱的一句戏文: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昔日同鼎锅舀饭吃的几个难兄难弟,差不多都发了。就剩下自己还困守在这个小县城里。厂里早没事做了。每月只拿得一百多元生活费,老婆孩子一家子嘴巴接起来尺把长,却把什么来糊口度日?后来幸亏听了天旺老倌的话,在二手车市场买了辆破叭叭车,自己又配零件又刷漆的,修修补补忙了几天才把车子弄得像模像样,如今就靠着这辆破车,勉强把一家四口的日子撑起来。 于德祥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允了,他会常常想起已经逝去的、那些曾经辉煌的日子。鸟他娘!要是年轻点就好,再不当初不讨老婆也要好点,光棍一条,四海飘零,天无绝人之路,老子就不信搞不出一点名堂来。50来岁的于德祥脑海里常常冒出一些奇里古怪的想法。本来,于德祥对一切都已心灰意懒了,可几年前,已经回城多年的老知青纷纷结伴重返江永,来了一拨又一拨,县城里的宾馆和旅社常常住满了,大街上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于德祥那一阵子心里也热呼呼的,有长沙人要坐他的车,他坚持讲本地官话,生怕人家认出自己来难以为情,好在他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江永官话,加上黝黑的脸膛和粗糙的手脚,很难使人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长沙人,可是老知青并没有忘记他,那一次周塘大队的老知青共回来了两男两女,他们一到县城就到处打听于德祥的住处,县城只有那么大,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樟树围子旁边高低错落的一排旧房子,县城里房租费不贵,于德祥一家已在这里住了好些年。 绰号叫和尚的朱克强领着几个人和于德祥打过招呼稍作寒暄后,便围着这幢有些残败但仍算得上是青砖瓦屋的旧房子察看起来,这显然是由旧祠堂的厢屋改建成的民房,墙壁上还残留着那个年代的标语,透过斑驳的字迹,依稀可以看出“农业跨纲要”几个大字,不远处的门楼上依墙竖放着一张旧扮桶。县城里的居民并不都是吃商品粮的,稍微靠城边一点的,就是农民了,所以也常有人扛着犁耙牵着黄牛大摇大摆地从大街上走过,装修得有些现代气派的商场也不时有打赤脚的汉子大大咧咧进去买盐买火柴。 和尚他们几个人指指点点到处看了一圈,便在于德祥的家门口站住了,于德祥的老婆将椅子一张一张往外面搬,是那种幼儿园统一定做的刷了绿色油漆的小靠背椅,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他老婆,只有韩月球跟着她走进去看了一圈,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 于德祥的老婆是本地回龙铺人,虽然已经40多岁了,看得出年轻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因为从未出过门,一天到晚围着柴米油盐转,连件出客的衣裳都没有,更何况脂粉香水洗面奶了,尽管肤色不好,可是看得出五官却比城里来的这两个妇人都要周正些。这两个妇人虽然没一个比自己的老婆长得好,可都穿得时髦,手里拎着漂亮的坤包,一副雍容华贵的派头,从风度与气质上却大大盖过了自己的老婆,于德祥在心里说。他暗自庆幸和尚他们都没有进去看看的意思,心想正好,屋里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还有一股霉汰味。坐在外面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其实也蛮不错,县城处在层峦叠嶂的群山环抱中,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雾岚迷蒙,这在都市里是极难看到的。于德祥接过胡眯子递上的纸烟,擦燃火柴点着后,有些尴尬地说:你看,晓不得你们会来,菜也没砍一点,早点写张信来就好了,他把“不晓得”说成“晓不得”,把“称肉”说成“砍菜”,已经不很熟悉的长沙话里也夹了许多江永官话的尾子,这使得几个老知青顿时生出许多感慨来。“这真是太好笑了,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青年,本来是满腔热情下来改造农村面貌的,不成想今天农村面貌依旧,可我们的德哥却反被农村改造了,可悲可悲!”趁于德祥转身进去端茶,胡眯子很绅士地朝大家耸了耸肩苦笑道。见于德祥串进串出忙不赢,和尚喊住他道:“我说德哥,你就不要忙了,快点收拾一下,我们包辆车一起到周塘去。说罢又摸出一个银质的香烟匣来,先抽出一支递给于德祥,然后再取一支叼在嘴上,于德祥手里拿着烟,又微微躬着腰接过和尚的芙蓉王往耳根上一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实在对不起,我下午有点事,不能陪你们到周塘去了。” “有么子大不了的事。陪我们去玩一天总可以。”和尚说着就要去拖他,那几个同学也来劝:“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帮你做就是了,也不在乎这一两天。”尽管大家盛情相邀,于德祥最终还是没有同他们一起去周塘,后来老婆问他难得有便车回周塘,你为什么不同去看看,于德祥骂了声你真是猪脑子,人家一个个都是有面子的人,尤其和尚这人出手大方,说不定他们都会给周塘的小学校捐钱捐物,我一个穷光蛋跟去干什么?我还想人家捐点钱救助我呢。”老婆没有工作,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在于德祥面前说话总是显得低三下四的,大事小事只要是于德祥说的,她向来是言听计从,不打反口。 和尚一行四人在周塘玩了三天,白天,他们在村子里转悠,虽说年轻人都不认识了,可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争着来找他们说白话,陪他们去蜈蚣岭看已经废弃了的石灰窑,去只有三间教室的村小参观指导,村小的校长是个单单瘦瘦戴眼镜的外乡汉子,见和尚他们一行人像是有些来头的,连忙抓住机会请和尚给祖国的花朵们讲几句话,鼓励鼓励。和尚也不推辞,派头十足地走向讲台,清清嗓子,便口若悬河地讲开了,他向这些虽不认识,但看着亲切的孩子们讲了自己这次来周塘的感受,说起自己当年和这些孩子的祖辈或父辈一起出工挣工分的日子,感慨不已,他最后勉励孩子们努力学习,争取将来考上大学,考到长沙,考进北京,为家里的长辈争光,为周塘村争光,为江永县争光。校长领着孩子们报以响亮的掌声。韩月球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端着相机“咔嚓咔嚓”一连照了几张。和尚他们给村小捐了钱没有于德祥不知道,但后来听牛崽的爷老说,村里几个过去常跟和尚晚上一起照鱼崽打平伙的老人都得了一个红包,包里多少钱他没说。 和尚他们回到县里后,本来于德祥是想请大家吃顿饭的,可他们都说太麻烦了,其实于德祥心里清白得很,他们是嫌自己屋里不清澈,再说地方也太狭窄了,老婆那厨艺更是差火,任什么东西都是放在锅里一顿煮,溶溶碎碎的,既难看又难吃,因此他也没太坚持留大家吃饭。一行人在县里呆了两天,于德祥便天天陪着他们到处玩,胡眯子和韩月球拎着照相机人前人后忙不迭地拍照。离于德祥家不远处就是以前的老汽车站,当年车站前坪里有一棵大樟树,树干挺拔,枝叶苍郁,1964年9月16日傍晚装载着第一批长沙知青的大货车刚刚抵达江永时就停在这里,岁月流逝,时空不再,大樟树毕竟抗不过40多年的风雨剥蚀,到底显得苍老了。 “64年我们抵达江永时,就是在这里下的车。”于德祥指着大樟树提醒大家。 “是的,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棵樟树就是我们当年上山下乡来到江永的历史见证,有意义,值得纪念。”和尚单手叉腰,仰望大树,感慨万千。于是胡眯子和韩月球又选择不同的角度“咔嚓咔嚓”拍开了。 和尚他们离开江永那天,特地在江永大饭店请了一桌,几个人都喝高了,天一句地一句慷慨激昂地说了很多话,韩月球坐在同来的女知青杨卉芳和于德祥之间,喝了很多啤酒的她面色酡红,使于德祥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大家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在生产队出工一个个风风火火的,冈垴上田野里到处飘荡着青春的歌声,每个人都热血沸腾,激情亢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日子过得好快呀,如今大家都老了。“年轻时节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于德祥抿了口酒,不无感慨地说。他其实很想问一问浣细毛的事,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人虽然好了一场,不管什么原因毕竟最后还是分手了,他只知道浣细毛回去后再没到江永来过,办病退手续时,还是她哥哥来帮她迁的户口,再后来就听说她和一个砌匠师傅结婚了,生崽了。浣细毛离婚的事起先他并不知道,也是后来知青慰问团来江永时才听说的,说是细毛妹子和那个做砌匠的离婚了,如今又找了个台湾老兵,准备飘洋过海到台湾去享清福了。于德祥当时还有点将信将疑,后来听几个人说起他才相信了。 这时候和尚和胡眯子正喝得兴浓。杨卉芳平日不怎么喝酒,今日高兴,也喝了好多啤酒,还喝了一杯白酒,有些醉态,双手扒在桌边要睡觉的样子,韩月球虽然喝了不少啤酒,脑子还算清醒,见于德祥没怎么喝酒,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轻轻拍拍于德祥的肩,小声说道:“德哥,你晓得啵,细毛本来也想同我们来的,早几天那个台湾老兵忽然又病了,现在住在人民医院,她每天都要去那里伺候,所以没空同我们一起来。 “她不是早到台湾当阔太太去了吗?怎么还在长沙?”于德祥是真的不知道浣细毛的事。韩月球鼻子里“嗤”了一声,满脸不屑道:“屁的个阔太太,那个台湾老几脸上皮打折,走路拄拐杖,已经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家里有老婆孩子,先前瞒了细毛,说是一直独身,后来他儿子找到大陆来了,这事才穿帮,不晓得是哪个背时鬼把他介绍给细毛的,那老头一身的毛病,隔三差五的就要住院,他那点退休金熬药吃还少了。”韩月球说罢,拿起桌上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递给于德祥,自己也叼上一支,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玫红色的袖珍打火机先替于德祥点上:“细毛妹子好像越来越宝了,那时候我们厂里一个会计老婆死了不久,我想把细毛搓合给他,细毛居然没答应,不久就找了这个台湾回来的老鬼,你这么跟着他名不正言不顺的,到底图个什么?莫说他冇得什么钱,就算有钱,人家有老婆孩子的,轮得到你吗?” “听说台湾那边的钱好赚,那个男的对她有点感情还过得想点。我们都往老走了,今天不晓得明天,混一天算一天吧。”于德祥吸了口烟,淡淡地说。韩月球觉得他这话说得太幼稚了。也难怪,于德祥的生活圈子就那么大,外面的事情一点都不晓得。 |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7/10/5 17:06:01 -- “你真的好胡涂,那个台湾老兵能把她带到台湾去吗?他既冇得贼心,也冇得贼胆,他又冇当角色,一个老兵,有什么狠讲?退一万步讲,即算是把细毛办到了台湾,那边还有一只虎视眈眈的母大虫呢,她能有好日子过吗?”话说到这里,于德祥也只有一声叹息,心里想,细毛的命真的是太苦了。韩月球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不再想说这个话题了。正在这时,胡眯子忽然瞥了一眼韩月球:“密司韩,你和德哥讲了这么久的悄悄话,不怕德哥嫂子吃醋么?” “放你娘的驴子屁!”韩月球说了句年轻时常挂在嘴边的粗话。胡眯子没接腔,却冲于德祥道:“你才和密司韩讲悄悄话去了,我们这里经过研究已经作出决定,还过三年,9月16日那天,我们周塘大队的老知青都到长沙聚一次,地点就安排在华天大酒店,费用和尚扛大头,其余的我们分摊,不要你出一分钱,到时候一定要来呀。”胡眯子一边说,一边解开衣襟,又将雅格尔领带拉拉松。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呀,有的流窜到南京上海去的我都会把他们喊起回来,难得在一起聚一次么。”和尚面带春风,伸出套着大钻戒的手指散着烟说。 “如今和尚早已今非昔比了,自己开了家公司,手下人马成千上万,老婆也换了好几个,还不算漂亮的女秘书。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同他讲。”胡眯子嘴里喷着酒气怪笑着朝于德祥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会混说。”韩月球笑骂道,于德祥便有些将信将疑地望着和尚。和尚虽然喝了很多酒,脑子却很清晰:印堂光光亮亮,毫无醉态,一看就知道是常在场面上混的人。“吃烟吃烟,平时见一次都不容易,今天在这方土地上相聚真的是缘分。”和尚又将桌上一盒未开封的纸烟隔着火锅炉子扔向于德祥:“你莫听胡眯子吹,我哪里有那号牛皮,只是开了一家做化妆品生意的公司,手下员工也就几十个,这两年搭帮朋友帮忙,小赚了一点,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尽管讲就是,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和尚虽然不才,道上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共一口鼎锅舀了几年饭,有什么事理所当然都要互相照应,不然就太没情义了。”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名片夹来,很优雅地抽出一张递给于德祥,于德祥接过一看,上面印着一个什么公司董事的头衔,心里想,怪不得他出手这么阔绰,原来底岸蛮足。这时候醉眼惺忪的胡眯子也递过来一张名片,是镶边烫金的,有香味,比和尚的又要显得档次高出许多,上面的衔头是欧亚地板砖公司副总经理。 “你把生意做到欧洲去了?”于德祥将信将疑问。 “他的地板砖早和国际接轨了。”韩月球笑道。 “我那纯粹是撮汤锅子,来一个剁一个,牌子大得吓死人,其实就是二马路杂货铺楼上的一间破房子。”大家都笑。 于德祥又问了韩月球和杨卉芳的工作,原来韩月球下岗后应聘到一家家电公司做销售,经常在外面跑,销售业务加上底薪还有差旅费,收入还不错。杨卉芳因单位效益不好,今年辞了职,还不晓得做什么。 “你反正老倌赚得大,妹子又会读书,将来出国留洋,大把大把地赚美金,你还不如干脆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得了。”韩月球朝杨卉芳说。杨卉芳的老倌自己开了家轮胎店,请了两个帮老倌,店子虽然不大,却当街,生意不错,她的独生女是音乐学院学钢琴的,听说还没毕业就已经有好几家琴行打算请她去当调琴师,所以韩月球常常说杨卉芳不用想事了。 牛呷禾草鸭呷谷,各人自有各人福。的确,人活着就得有“奔头”、有想法,这样活起来才有点意思,于德祥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悲哀。这顿饭吃了三个钟头,胡眯子才剔着牙花去联系汽车,他们打算绕过龙虎关然后直奔阳朔,都是50来岁的人了,又拖儿带女的,今后还能来得几趟?他们都想就便到阳朔去玩。其实,于德祥从没去过桂林和阳朔,当和尚和胡眯子一再邀请于德祥两口子一起到阳朔去玩时,于德祥又托辞不肯去,大家也便不再勉强了,离开江永时,于德祥一路跟着直到把他们送上车。汽车后面冒出几缕白烟后便擦着柏油路面往前直飙,好久了,于德祥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牛崽的汽车进入市区后天已大明,轻纱似的薄雾渐渐褪去,做早市的餐饮店已经开门迎客了,车子绕过几道弯后便到了毛家桥,牛崽将车直接开进了货场。于德祥长长打了个哈欠,有些费力地从车上跳下来:“这是哪里?” “于叔是老长沙了,怎么连毛家桥都不晓得?”牛崽拍拍一身尘土笑道。 毛家桥于德祥当然晓得,可是他毕竟又有20多年没回长沙了,怎么看这里都不像记忆中的毛家桥,看着于德祥左顾右盼的样子,牛崽便笑着问他打算先去哪里,于德祥本想说到南门口去找和尚,又怕牛崽笑话他不认得路,只好说先到姐姐家看看再说。 于德祥的父母早不在了,长沙只有一个姐姐,住在浏城桥下面的复兴街。原先在一家塑料厂做工,后来厂子垮了,一家人全靠姐夫王吉福替人修锁配钥匙维持生活。于德祥这些年很少跟姐姐联系,因为王吉福这人从来就把钱看得跟命一样要紧,以前就生怕老婆拿了家里的钱贴补娘屋里,两公婆经常为钱吵架。于德祥不想去姐姐家啰唣,心想要是找得到事做最好,先安顿下来后再抽空到姐姐家去看一下,饭都不想在那里吃,免得看王吉福那张拉长的马脸。 前面那个烟摊上有公用电话,于德祥下意识地翻了翻口袋,从里面摸出一札皱皱巴巴的名片来,他选出和尚的那张,按上面的号码拨通了,一会儿那头瓮声瓮气问找谁。“喂,朱老板吧,我是于德祥老于呀,才到的长沙……”话没说完,那头就不耐烦了,“什么猪老板狗老板,这里没有!”对方没等于德祥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于德祥只好耐着性子麻烦他找朱克强听电话,谁知对方操一口京片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到公安局去找吧!”说罢重重地将话筒挂了。于德祥顿时懵了:到公安局去找,能有好事吗?他不是好好地当着董事长,威风八面管着几十号人吗,为什么到公安局去了?于德祥当然知道公安局是什么地方,没有事能被请到那里去吗?他满腹狐疑地又翻出胡眯子的名片来,电话一拨就通,是胡眯子亲自接的,于德祥告诉他,自己才到的长沙,现在还没落脚点,又说刚才打电话给和尚,一个不认识的人要我到公安局去找,晓不得是什么意思。胡眯子说你不要去找和尚了,他已经进了笼子。得知于德祥来长沙的目的,有些为难地说这事还真有点不好办,然后告诉他下午见面时再谈,说了联系方法后就把话筒挂了。 于德祥提着沾有泥屑的合成革旅行袋,沿着湘江风光带一路走去,他想到姐姐住的复兴街去看看,又怕碰见了熟人告诉姐姐让她操心。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吃东西,听说城里好些个体餐饮店都很“黑”,自己穿得土气,一看就不像城里人,面前虽然有好几家面粉店,看样子都有些档次,于德祥却怕挨“剁”,再则也想省点钱,于是又回头折进一条小巷,找了家他认为适合自己身份的常德米粉店坐下,店老板好像也是农村人,男的挑粉,女的管收钱和收拾碗筷。见生意来了,都很热情。粉很快就煮好了,于德祥吃过后感觉不怎么样,价钱比江永的贵,份量却少多了,至于味道,吃惯了江永那种米线圆粉的于德祥也觉得好不到哪里去。从小粉店出来,于德祥一脸茫然地在街上乱串一气,长沙的变化太大了,于德祥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尽管几乎一宿没合眼,还是觉得很兴奋,经过五一广场时,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在他的印象中,五一广场正中是一幢大石碑,上面刻写的是当年那位红得发紫的副统帅的题词,整个广场显得沉闷而压抑,可如今,这里花木葱茏,棕榈碧翠,幽幽曲径令人神往。于德祥只觉得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般美景,他在一条考究的大理石长条椅上坐下来,眼睛在一伙玩滑板的小青年身上停住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刚下放时也正是这般年纪,却比他们成熟许多,那时候的口号是要改变农村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尽管乳臭未干,大家都感到肩上担子很沉重,仿佛立马就要去赴汤蹈火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哪有闲工夫玩耍。 这时候太阳渐渐升起来了,照在身上暖和和的,于德祥看看手表还早,他想靠在石椅上打个盹,可是毫无睡意,干脆起身不紧不慢地踏着弯弯幽径浏览起这座市民广场来,就这样这里看看,那里走走,很快到了下午两点钟。他这才掏出名片来给胡眯子打电话,胡眯子问他现在在哪里,他张开口望了半天竟回答不出,只好问槟榔摊的胖子堂客,胖子堂客告诉他,你就说是新大中旁边好了。胡眯子叫他千万不要走开,他一会儿就来。果然还不到一餐饭工夫,胡眯子就来了,穿着黑色的隐纹西装,鼻梁上架着大蛤蟆镜,脚下皮鞋贼亮。 胡眯子领着于德祥拐进一条小街,来到一个名叫月亮船的小茶楼。刚一进去,就有一个年约三十来岁,头上盘着发髻的女子迎上来:“胡老板好久冇来了,咯向只怕老婆管得蛮紧吧。”胡眯子使劲一挥手:“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莫在咯里逗骚,老子今天有正经事。” “哟—,真是,三天冇偷小菜,一下子正经起来了。”那女子撅着嘴说,便扭摆腰肢领着胡眯子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将盘起的头发披散开来,一股劣质的洗发水气味直往于德祥鼻孔里钻。两人走进一间包厢,胡眯子冲外面一个女子喊声泡两杯绿茶,把热水壶放在里面,老子自己伺候自己。 茶水很快上来了,那女子又顺手将门带关。 “你说想来长沙寻点事做,是吗?不是我泼你的冷水,现在大街上闲逛的,起码有一半是下岗工人,像你这样一冇得背景靠山;二冇得文凭学历;三冇得一门过硬的技术,年纪又是咯号年纪,哪里好找事做啰。”于德祥一听木了,找不到事情做,我来长沙做什么?可他仍不甘心,忙问和尚到底出了什么事?“胡眯子望了一眼已经被带上的门:“还不是为钱,这贼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想乱税务局的砣,只顾在钱眼里打圈圈,冇想到早就有人绿眉绿眼盯上了他,自己栽了还不晓得绊在哪个手上。如今被关在乌山湖一个什么地方,上个礼拜我和刘胖子去看了他,这狗鸟的真的经得熬,三个月了还是膘肥肉满的,没落一点架。不过,你就是找到他也是空的,你想,他自己都关在笼子里,哪还有能力顾及别人。胡眯子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软白沙,抽出一支递给于德祥,于德祥接过那根皱巴巴的纸烟点燃,一头雾水地望着胡眯子。 “不过,你也不要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容易回了趟长沙,总要给你想想办法,你现在住在哪里?”胡眯子问。 “我是搭拖柚子的便车过来的,还没找到住处。如果硬是找不到事做我还是坐便车回江永去算了。”于德祥满脸沮丧地说。他心里想到胡眯子办公的地方去看一下,当到副老总的人,总该会有些门路的,尽管他也晓得胡眯子牛皮哄哄的,但闯荡江湖这么久,他相信胡眯子朋友多,路子宽,也许能想得到办法。可胡眯子却没有邀他做客的意思。 于德祥在长沙瞎转了两天,晚上就和牛崽他们几个挤住在江边一家名叫“春来”的小旅馆里。这旅馆其实就是相连的两间居民住房,每间房里放了三张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桌上放一架14寸的黑白电视机,床上的被子仿佛隔了十几年没洗,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于德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看来在长沙找事做是没指望了,他想到姐姐家去看一下,然后就跟牛崽的车回去。其实他昨天就到复兴街去过两回,复兴街到处是一幢幢摩天大楼,哪里还找得到原来的影子。印象中姐姐家的隔壁是一家炒货店,他来回寻了两次却找不到踪迹。正不知所措时,只见一个婆婆拄着拐杖从路边店里出来,于德祥忙赶上去问:“老娭母也,请问这里原来有个叫王吉福的老住户,你朗家晓得如今搬到哪里去了?” 那老婆婆就站住了,若有所思的样子,一会儿又问是做什么的。 “就在街口上摆了一个修锁配钥匙的小摊,也修拉练和手电筒。”老婆婆双手交叉叠放在拐杖把上,眯着浑浊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于德祥。 “王吉福是我姐夫,我就是月娥的亲弟弟呀,一直下放在江永农村。”于德祥忙说。 老人“哦”了一声,“原来是咯样的,你真的是月娥的老弟?快莫提了,王吉福捅了人坐牢去了,你姐姐也早搬走了,听说搬到了桂花井那边,在那里开了间日杂店,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你自己去找找看。”老人似乎对王吉福一家蛮了解,于德祥谢过了这位老人便径直往桂花井去了。 于德祥找到姐姐后暂时就住在她那里,他把姐姐家的电话告诉了牛崽。过了几天,牛崽又从江永拖了一车柚子过来,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来长沙,因此打电话告诉于德祥,问他是不是坐自己放空的车子回去,不然,以后回江永就只有买票坐客车了。电话是于德祥的姐姐接的,她先替于德祥谢了牛崽,说想留于德祥住些日子再回去。 牛崽的爹老子天旺老倌原来是大队会计,也是于德祥刚下放时在队上拜的师傅。牛崽是天旺老倌的满崽,于德祥招工到县城以后才出生的。于德祥当了工人后,不几年又讨了老婆,牛崽那时在县城中学读书,常在于德祥家歇宿,后来他参军了,在部队学了汽车驾驶,几年后又转业回了江永,年纪轻轻的他可不愿像老班子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翻一辈子泥片子。一家人东挪西借,又找信用社贷了款才买了这辆东风大卡跑起了运输,他跑长沙已有一年多了,以前也曾多次邀于德祥坐自己的便车回长沙看看,可于德祥一直提不起兴趣,爹娘都不在了,再说自己混成这个样子,回长沙去有什么意思。如今这世道只认得钱,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只能装孙子。他不想让长沙的亲戚熟人看不起自己,他觉得自己和长沙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7/10/5 17:07:08 --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回想起自己在周塘度过的那些岁月。农业跨纲要的时候,那日子实在过得苦巴巴的,插田、挑粪、扯稗草,一天到晚整得两头不见天,晚上还要没完没了地开会,十七、八岁的后生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餐吃得下斤把米,可哪里有那么多口粮谷子?红薯芋头加莴笋叶苦麻菜稀稀糊糊煮在一起也填不饱肚子。每年忙完双抢下来,整个人又黑又瘦,晚上开会时往门槛上一坐,不消五分钟便鼾声如雷,日子是过得又苦又累,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可不知为什么,于德祥总觉得那时候虽然苦累,也还是有些味道的,村巷口、田野里、桃川街上,到处都是旗子标语,满世界热热闹闹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心里反倒觉得踏实。于德祥在周塘干了4年多就招工到县里来了,他对周塘不是没有一点感情,但也谈不上特别留恋,对师傅天旺老倌却怀有一股兄弟般的情谊,从先前在队里出工到招工进厂再到后来讨老婆生崽,一晃30几个年头了,两家一直如亲戚般往来,从没分过彼此。于德祥的记忆深处一直装着许多自己和光旺老倌的故事。有些事刻骨铭心能让于德祥感动一辈子。比如一打三反那年,有一回揭不开锅了,半夜三更晚上饿得睡不着觉,他一个人爬起来想到自留地里刨两个红薯吃,出门望见冈垴上队里那眼灰窑在冒火,忽然便改变了主意,于是偷偷跑到冈垴上,趁人家往窑孔里丢草把子的机会,寻到小溪旁的锅台边,将烧窑人的半鼎锅剩饭全吃了,人家凑钱买的大半瓶米酒也被他喝得一滴不剩。正当他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往回走时,不提防被守山的大苟崽看见了,那年月大苟崽正跑红,公社和大队都把他当成典型培养,当即喊拢烧窑人,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于德祥捆起来,浸了水的细麻绳子勒得他鬼喊鬼叫,可没人理睬,无奈之下,于德祥只好学别人的样扯起喉咙喊毛主席万岁,这一招果然奏效,大苟崽愣了一下,那几个烧窑人不知所措,便一齐望着大苟崽,正巧被背着鱼篓子出来照鱼崽的天旺老倌听见了,于是几大步赶到灰窑,见了这阵势,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给于德祥松了绑,大苟崽和那几个烧窑人不服气,说于德祥居然在运动高潮时顶风作案,半夜三更跑到灰窑上偷酒喝,这明摆着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屁!喝点酒算什么,要抓阶级斗争你到苏修美帝那里去抓好了,人家喊毛主席万岁你也敢捆?我看你有几个胆子。”天旺老倌眼睛一瞪,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天旺老倌家里三代赤贫,又是老党员,大家不得不怯他的火,这件事令于德祥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天旺老倌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点也不怕连累自己,那次要不是搭帮他,我于某人只怕会被整脱一层皮。”事情过去多年了,于德祥还常常在老婆面前说起自己的师傅天旺老倌。 和尚因偷税漏税被判刑。法庭答辩会是在市物贸大厦礼堂举行的,胡眯子和原周塘大队的几个老知青都去参加了旁听,韩月球和杨卉芳两人搀着和尚的老娘坐在后面一处不显眼的位子,当法警带和尚出庭时,老人家几乎晕了过去,先是扶着椅子把手想站起来,可双脚似乎不听使唤,身子一歪,差点倒了下去,幸亏韩月球和杨卉芳用力搀住才没跌倒。和尚是个孝子,他在上面远远地望见这一幕,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 “阿弥陀佛,我吃了半辈子斋,一生怜老爱幼,只做善事,怎么也想不到……”朱妈妈老泪纵横,踉跄着往前面挤,她想好好看一看儿子,韩月球和杨卉芳不顾一切地紧紧搀着她,生怕她摔倒了,朱妈妈看到一脸沮丧的儿子时,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样,哭丧着脸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全走了。礼堂里便空落落的,只有原来周塘大队出来的几个人陪在朱妈妈面前,一直在安慰她。大家把朱妈妈送到家里,韩月球对胡眯子说:“你们都回去吧,留下我和杨卉芳在这里就够了。” “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过惯了,不会有事的,”朱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可谁也没有起身。“你早点回去,省得你老婆到处打电话查岗。”韩月球催胡眯子走。“我老婆要晓得我是和你在一起绝对放心。”胡眯子开了句玩笑,屋子里空气稍稍松泛了些。 胡眯子拎着头盔正要出门,杨卉芳喊住他,要胡眯子用摩托车先将她送到菜场去买点小菜。两人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朱妈妈和韩月球。 “你也回去吧,你爱人早该下班了,你在这里忙了一天,家里还有一摊子事要做。”朱妈妈又催韩月球。“你们以后也不要来,我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还不得散,过了年,我打算到西安去住些日子。” “也好,西安的名胜风景很多,让大姐陪你朗家到处散散心,不要老是想着这事。”韩月球给朱妈妈泡了杯热茶,轻轻放在她面前。 和尚有个姐姐大学毕业后分在西安工作,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早几年朱妈妈的女婿曾来长沙接过她一回,那时候和尚刚和老婆王秀媛离婚不久,因为16岁的女儿朱婷婷被王秀媛带走了,朱妈妈怕儿子寂寞,才没肯去西安的,朱婷婷那年刚进高中,开始时还常回来看看娭母也,后来,王秀媛的现任丈夫找了关系,将婷婷送到国外读书去了,这才一直没了联系,和尚和一帮朋友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不断有人给他牵线做介绍,有过一次婚姻经历的和尚忽然变得不可理喻,他仿佛悟透了“婚姻即坟墓”这句话的真谛,说什么也不愿再组织家庭了,有人说他因为怕负责任才不敢面对婚姻,还有人说和尚就是因为做不得男人了王秀媛才要离婚的,七七八八的说法还真多,只有胡眯子清白,和尚这些年为了搞钱,不惜铤而走险,胆子越来越大,手段却越来越蠢,他是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出不来了。这一回,终于把自己“玩”了进去,不过,胡眯子也有不明白的地方,说起来真是令人费猜,这桩案子没发之前,他早已进帐几百万了,可还是住着那种老式的居民楼房子,家里也没一样豪华家具,惟一值钱点的就是一台买了好些年的熊猫牌彩电。和尚平日里穿着也随便,没见他穿过什么金利来西服和鳄鱼牌皮鞋,如果他和胡眯子一起走在大街上,满世界的人都会以为胡眯子是老板,而和尚,顶多算个跟班而已。 堂客走了,女儿也不要他操心,家里就一个70多岁的老娘,你就赚了一座金山又有什么用?连胡眯子都不清楚,大家就更弄不明白,和尚不顾一切地疯狂敛财到底是为了什么。 于德祥赶到和尚家里时,朱妈妈刚给菩萨上过香。老人家把通过睡房的那个小阳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改作佛堂,请了一尊瓷观音像,案几上常年香火不断。 听到敲门声,韩月球忙起身去开门,她怕朱妈妈难受,这两天晚上都住在朱家,见是于德祥来了,忙问他吃饭没有,问他喝不喝粥,早两天她就听说于德祥到长沙来了。于德祥望一眼小方桌上放着的两碗粥,忙说吃过了,朱妈妈颤巍巍从里间出来,问是哪个来了,于德祥上前喊了声朱妈妈,朱妈妈口里答应着,却走到面前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认出来。 “他是于德祥啊,你老人家早一向不是还提到过他,这不,他回长沙几天了。”韩月球上前几步轻轻扶住朱妈妈说。 “你是小于呀?啊耶,变老了,变老了,脸也黑多了,要是在外面碰到你,我根本就认不出来了,有十多年没回来过吧,爱人和细伢子回了没有?他们都好吧?”朱妈妈拉着于德祥的手一迭连声问。 “都好,都好,谢谢你朗家关心。我是前天早上到长沙的,克强的事是胡眯子告诉我的,所以我一早过来看看你朗家。”于德祥接过韩月球泡的茶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其实克强这点事算不得什么,比起胡长清他们那些大贪官来真是九牛一毛,你朗家放心,克强那人灵泛,说不定关不了几年就会回来,他肯定要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的。”韩月球见他扯远了,忙问他这几天住在哪里,找到事情做没有? “卵子事!”于德祥骂了一句江永粗话,“昨天我翻报纸,看到浏城桥那里一家酒店招保安,跑去一问,乖乖,连守门的都要大学文凭,还要35岁以下的,像我们这些年纪又大又冇读书的,还要不要吃饭了?”于德祥接过朱妈妈递上的一支香烟,满腹牢骚地说。 “你还真莫说,大街上有卖文凭的,也有刻公章的,记得小时候,我有个同学的妈妈名字和一位中央领导人的一模一样,她去刻私章时,人家一定要验过户口簿才肯动刻刀。换了如今,只要有钱,什么人的图章刻不得?我前天从小吴门邮局门口过身时就有个堂客们问我刻不刻章子,我顺着她的话问市政府的章子敢不敢刻?不想那个堂客们居然毫无顾忌地说,只要你老板出得起价,莫说市政府的章子,就是国务院的大印我都敢刻。说话的神气把我吓了一跳。如今这世道真变了,有些人只要有钱,什么杀人越货的事不敢干!”于德祥说完望了一眼韩月球,又望了望朱妈妈,这才抬起手腕看看电子手表,问朱妈妈家里有不有什么事情要做,比如买米、拖煤、或者别的零碎事,反正自己这几天还不会回江永,有事打个电话就行。说着随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和一个空烟盒,将姐姐家的电话号码抄下了放在朱妈妈手里,朱妈妈连声说谢谢,“克强犯了事关起了,还不晓得要关好久,今后有事少不得会麻烦你们大家的。” 于德祥的姐姐在桂花井一带开了家不大的日杂店,生意不好。于德祥找到姐姐后,晚上就住在她的小店里,顺便照看一下生意,也帮着进过两回货,姐弟见面后,姐姐常说自己对不起德祥,爹娘过世得早,自己对德祥没一点照顾,德祥要不回来,这一辈子只怕连面都见上不了。姐姐体恤弟弟二十多年才回来一次,想留他多住些日子再走。于德祥住在姐姐这里却感到很不安,一直惦记着远在江永的老婆孩子,还有屋后园地里那几畦长势甚好的芥兰头和大白菜。本来,这次回来主要是想找和尚他们介绍点临时事做,寻几个小钱回去好称盐打油,江永农村山好水好还有大把大把的清新空气,什么都不缺就只缺钱。于德祥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广西的一所电子职业中专读书,一个月光伙食费就得大几百,大儿子自小就调皮捣蛋满街乱跑野惯了,他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初中一期没读完死活不肯再去学堂里受洋罪了,如今牛高马大还闲在家里,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于德祥要他接过自己的叭叭车去搞营运,好歹寻几个钱混生活,自己腾出手来再在桥头上摆个地摊修单车。可他死活不干,说满县城都是熟人同学,人家看了多没面子,于德祥听了心里有气,“老子当年风光的时候你冇看到过,一个人坐在台上作报告,大报小报的记者端着照相机咔嚓咔嚓忙不赢,台子下成百上千的人坐得整整齐齐洗耳恭听,报告作完了,又是拍巴掌又是喊口号,还有人拿着本子找我题字签名,好不风光体面,那才叫面子。你一个文不会测字,武不能挑水的懒汉二流子,连自己的饭谷都捞不到,有什么面子可谈?告诉你,如今这世道,冇得本事就冇得面子,顾了面子就得饿肚子。”于德祥唠唠叨叨,板起脸教训大儿子,儿子脾气出奇地好,既不犟嘴,也不发躁,起身伸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懒腰,再慢腾腾转过身从床上的枕头下面扒出一本稀烂的《七侠五义》,搬张小凳子坐到树阴底下“发狠”去了。老婆见于德祥对大儿子没好脸色,反过头来又劝他:儿子是不争气,但总比那些打牌吸毒的化生子强,没有办法,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吧,只当他是个废人。于德祥咬不动自己生下的这块老牛筋,时间长了,也就索性听之任之。我反正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他们,我也不指望他们谁来报我的养育之恩,活在世上一天,就凑合着混一天吧,等到哪天双脚一伸,自己躺到黄泥巴洞洞后,一了百了,无忧无愁无烦恼。 |
-- 作者:李姐 -- 发布时间:2007/10/5 19:54:22 -- 世事难料,那些招工早的不一定有个好结果。那些个当年的香饽饽,国营企业如今不吃香。。。。。。 拜读岩利朋友的《乡关何处》,感慨万千。 |
-- 作者:丘山傍渡 -- 发布时间:2007/10/5 21:15:58 -- 乡关何处?茫然. ![]() ![]() ![]() |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7/10/6 0:04:27 -- 于德祥年轻时在周塘生活了四五年,周塘的老人晚年生活都很凄凉,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大,等到儿子讨亲了,就将自己住的正屋腾出来给儿子住,老两口则将原本堆放柴草的杂屋简单收拾一下再搬进去,周塘的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人活着,就是一个字:贱!于德祥想起在街上偶尔看到人家开追悼会,说到死者年纪时往往用“享年”两个字,×××享年76岁,×××享年67岁,其实这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想人生在世,就是遭罪,就是还债。“享”了什么?“享”了多少?只有天晓得。于德祥不懂佛学,他当然解不出所谓的“六道轮回”,他只是觉得人活着真累,像自己一样已经步入老年了,还要为一家人的衣食营生苦苦操心,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座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里瞎奔,求神拜佛只是想谋一份力所能及的所谓“工作”,真没意思。不但自己活着没意思,其实那些当官的有钱的也会有数不清的烦恼,也一样的活得没意思。于德祥想起小时候看《西游记》,孙悟空对乌鸡国的国王说过自己不想当皇帝的理由,“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当时就不明白,放着至尊的皇帝位子不坐,除非是得道成仙,不然就是顽钝不化蠢笨如猪,于德祥直到今天才仿佛明白,人呀,还是懒散一点,随缘一点,马虎一点好,没必要盘钱费米劳神费力刻意去追求什么…… 于德祥打算过几天就回江永去,一来他觉得这座已经变得陌生的城市里已经完全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了,再则他姐夫王吉福刑期将满就会回来。提起王吉福,于德祥就从心底里看不起那头蠢驴,一个打街的锁匠,居然敢拿锉刀捅人,真的是绊坏了脑壳。 说起来好笑,那天早上王吉福将他那装着修锁配钥匙行头的小推车刚在路边摆好,碰上街道上正整顿市容迎“国检”,几个协管员走上前喊他莫把摊子摆在路边上,可这头犟驴就是不配合,人家好言相劝,王吉福不但不理睬,反而破口大骂,一个讲湘乡话的协管员不信邪,强行将他的摊车往里推进了一米左右,王吉福大怒,仗着自己牛高马大,根本没把这个个头矮小的湘乡人放在眼里,扑上前来揪住湘乡人的脾胸猛地一推,湘乡人虽然个头小,却不示弱,何况他又是执行公务,走上来只一脚便踢翻了他的摊子,王吉福这头蠢驴真的蠢得到了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一把锉刀直朝湘乡人捅去,就这一捅,王吉福就把自己捅到牢房里去了。那说湘乡话的协管员是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牛气冲天,出了这样的事,王吉福能有好果子吃吗?
于德祥那天帮姐姐从高桥进了趟货回来,姐姐说刚才有个女的打电话来找你,说是你的同事,叫你晚上不要出去,等她的电话。于德祥猜测可能是朱妈妈家有什么事,要韩月球打的电话。 到了晚上,果然有于德祥的电话,他忙拿起话筒,却不是韩月球的声音。 “喂,你是德哥啵?听得出我的声音吗……”于德祥乍地一惊,是浣细毛!他瞟一眼姐姐,姐姐正踩在木楼梯上替一个顾客挑洗把。于德祥对着话筒轻声问:“你现在在哪里……?” 于德祥挂了电话后,胡乱抹了把脸,拿姐姐的梳子对着镜子随便刮了刮乱糟糟的头发,跟姐姐说声我到外面走走,便穿过马路朝对面街口走去,大约十几分钟,于德祥便按约定来到了天心阁城墙下面的浮雕旁。 “德哥!”正当他左顾右盼时,浣细毛忽然从城墙凹陷处走了出来。借着高悬的路灯,于德祥看见浣细毛穿着一件旧的油绿色鸭绒衣,原本白白胖胖的脸颊简直瘦得一塌糊涂了,颧骨高高耸起,眉眼间也明显地现出深深浅浅的鱼尾纹。于德祥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身心疲惫的女人就是当年那个多情的青春少女浣细毛。 “你……你……还好么?”于德祥上上下下打量一下她,呆里呆气问。 “什么好不好,我命苦,有口饭吃就满足了,幸亏自己这几年没病没痛,要不然就惨了。”浣细毛抽搐了一下,双眼含情地望着于德祥:“你呢?听说你有两个崽,都有工作么?”浣细毛说话倒还像年轻时一样,语速很快,不待于德祥回答,又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来:“走,我们到那边去坐坐。”于德祥跟着她,在一处灯光幽暗的树影下寻到了一张石凳。浣细毛垫好报纸,拉着于德祥坐下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浣细毛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于德祥手上:“德哥,不晓得你信不信我说的话,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装着你……”于德祥没有吱声,任由浣细毛抓着自己的手摩挲着,不知道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于德祥在江永时并非没有想起过浣细毛,他也知道浣细毛是个很重情的女子,可人家毕竟早已嫁作他人妇,后来听说她离婚了,又嫁了个台湾老倌,家里金山银山阔得下不得地,他便更不想与浣细毛联系了,自己一副寒酸相,真要去找她,还怕人家以为是找她借钱借米呢。那次听韩月球讲过浣细毛的事后,他倒是真想见一见这个昔日的老情人,可是这些年长沙城变化这么快,他们又多年没有联系,再说,这号事毕竟不好向人家打听。 浣细毛说她心里一直装着自己,这话于德祥信。可是不管怎么说,两人终究没有走到一起,这一点,于德祥当时一直是耿耿于怀的。 “我那时真的是冇得一点办法,你不知道,我屋里爹老子一向对崽女管得很紧的,他生怕我在江永谈爱结婚,担心我会永远调不回长沙。那时候又正在搞运动,有人揭发我爹老子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害得他被打成反革命,罚在厂里打扫几层楼的茅厕,你知道我爹老子一直就是在单位做会计的,和算盘珠子打了几十年交道,从那以后情绪一落千丈,偏偏我哥哥谈了三年的对象也为这事吹了,你看他如何承受得住,我要是再不听他的话,肯定会把他逼疯的。”浣细毛絮絮不烦地说着,于德祥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没兴趣了,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好打断她的话。 忽然一阵风起,于德祥故意夸张地打了个冷噤。 “你是不是有点冷?衣服穿得这么薄。”浣细毛伸手在于德祥肩胛上捏了捏,关切地问。 于德祥抬头望了一眼远处,说了声不冷,忽然问道:“你好像是一个崽吧?现在在哪里工作?”这话仿佛戳到了浣细毛的痛处,她的声音便有些哽咽:“我是一肚子苦水真的不晓得找哪个倾诉,我那个崽是个化生子崽,就和他那做砌匠的爹一个样,嫖赌逍遥好呷懒做,如今牛高马大了还游手好闲没个正经事。”于德祥听了顿生同病相怜之念,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大儿子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他不想过细问下去,便又换了个话题:“你那个台湾老倌呢?他到底对你好不好啰?” “什么屁老倌,我们又冇扯结婚证的,他和他太太搞不拢,已经几年没回台湾了,他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我是看他可怜,才和他在一起的,有人说我得了他蛮多钱,天地良心,莫说他冇得什么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撮他的,我的为人,别人不了解,未必你还不清白,浣细毛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其实,就是不说于德祥也相信浣细毛不是一个把钱看得很要紧的人。 又一阵风袭来,头上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响声,浣细毛也感到有些寒意,“天早立冬了,以后晚上出来要记得多穿点衣服,免得感冒了,长沙不比江永,天气冷得多。”浣细毛体贴地叮嘱,又问于德祥什么时候回江永。 “我打算过几天回去算了,来了一个多月,总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呆的地方。”于德祥深深叹了口气。 “你回江永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去送送你。”浣细毛有些无奈地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他:“放好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空我们再来这里坐坐。”说罢,两人都起身朝公园门口走去。 于德祥将浣细毛送上公交车后,自己一个人慢慢悠悠朝桂花井走去。 晚上躺在姐姐家那张在货柜间临时张起的钢丝床上,于德祥脑子里不时浮现出浣细毛那张爬满皱纹的沧桑老脸来。岁月如流,浣细毛那充满青春气息的样子在他眼里已经完全模糊了,她甚至还不如留在江永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女知青呢,于德祥在心里感叹。这天晚上,于德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城里到处是摩天大楼,灯红酒绿,不知在这钢筋水泥间穿行的幢幢人影中,是否也有如自己一般的匆匆过客? 天快亮时,于德祥忽然作出了决定,今天就回江永!其实他并不后悔这次来长沙,不管长沙变得如何陌生,毕竟是养育过自己的故土,再说,这次回来和自己在长沙惟一的亲人姐姐见了面,时空隔绝了20多年,姐弟两人都有很多感慨。于德祥心里暗自思忖,这肯定是自己最后一次回长沙了,从此以后,姐弟俩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第二天,他趁姐姐得闲时便向姐姐告辞,说是打算乘下午的火车回江永,姐姐一听他就要回去,眼窝突然一片濡湿,半天没吱声。其实,她心里早就看出德祥在长沙住得并不安心。 下午临出门时,姐姐特意给他煮了一碗桂圆蛋,望着这碗直冒热气的桂圆蛋,于德祥哪里有心思吃,可姐姐守在一旁执意要看着他吃下去,望着姐姐满头黑白掺半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于德祥不忍拂却姐姐的心意,良久,他端起碗吹了吹,几下便将汤囫囵喝下去了。 一个小时后,于德祥坐在南行的列车上。 车厢里人不是很多,几乎人人都有座位。列车启动后,于德祥从口袋里翻出浣细毛留给他的电话号码细细揣摩了一阵,就有些后悔行前没给她打个电话,脑海中又闪出那张颧骨突出的苦巴巴的脸来…… 车轮有节奏地朝前滚动着,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于德祥起身舒展一下手臂,然后便透过车窗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了一片稀稀落落的菜地,冬日的阳光照着几近萎黄的菜叶,于德祥嘴角不经意地颤了颤,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来,他想起了自己屋后园地里那几畦长势甚好的芥兰头和大白菜来……
(注):当年下放江永的知识青年,借“天牌”隐喻家庭出身。 |
-- 作者:笑对人生 -- 发布时间:2007/10/6 8:49:56 -- 谨作此文,献给留守在苍梧古郡土地上的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岩利兄弟,你做了我们想做还没有做到的事情,很有意义,功德无量 |
-- 作者:郑哥 -- 发布时间:2007/10/8 17:57:55 -- 环境可以改变一切。男儿,那儿不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