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几无 四

瑶山里，历来是瑶汉混居，只是瑶民一般都有住在山上，而汉民都把房子建在山下。解放后，政府想尽一切办法让瑶民下山居住，可他们总恋着大山，即使下来了，也是把房子建在山边依山而居。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们几乎没有受过教育，文盲率达80%以上。建国后，历经几次大规模扫盲，因瑶族是个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虽通用汉文，但收效不大。知青上山下乡的机遇难得，这年冬天，县委、县政府再次发文，号召扫盲，每个自然村都有要成立夜校，力求除盲达标，摘掉文盲这顶落后的帽子。县里的文件有具体的规定：夜校老师可由知青中选取拔根正苗红的，或是可以教肓好的属团结对象的知青担任，而且报酬也不能低于一个强劳力……

在瑶寨选拔夜校老师的全体社员大会上，叶队长与带队干部之间出现了紧张的对峙。叶队长听取了村民的意见，这其中也包括他父亲的意见，他们一一致推选的人是陆无几，而带队干部则坚决指定的是陈武兵。他用异常严肃的官腔喊道：“小陈是革干出身，在学校就是班团支部书记和校学生会干部，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不选他，还选谁？”他的一番“官腔”确也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说实话，“稀里糊涂”的陆无几并不想去争这差事，更不想为这事去出什么风头，此刻，他正畏畏怯地缩在角落里，吓得诬蔑颤颤禁禁。

陈武兵见状，胸有成竹地站起来说了一番话：“县里的文件我们大伙都有看了，我个人认为扫盲是非常重要和及时的，要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扫盲是起点。就我们山寨的实际情况而言，我们知青组也认真讨论过，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觉得选陆无几比较合适。他插队以来极积的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但学会了瑶语和土语，也掌握了本地的风土人情，他在和你们的感情上、语言上已经有了很好的沟通基础，这对扫盲来说是非常有利的。如果选我，我连瑶语都没学好，我去上课大家会听不懂，这怎么能去扫盲，又怎么能达标？我这不仅代表我们知青的意见，而且也代表了你们中很大一部份贫下中农的意见，因为我在这之前，走访过他们！”陈武兵的话音刚落，全场就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让陆无几感到十分激动和紧张。

这晚，陈武兵拍着陆无几的肩膀说：“陆兄，你会干得比我好，我毫不怀疑你的才干，这十分工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能当上扫盲教师，我也就放下了包袱，否则，我的心情并不会比你轻松。”

睡觉时，陆无几仔细惦量着陈武兵所说的一番话，他感到这是知青们的情意，泪水不觉滚了出来。

前面说过大瑶山是瑶汉混居的，其语系为半汉半瑶，瑶民们有自已的语言、习俗、信仰、服饰、只是没有自已的文字。而陆无几凭自已的聪明才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和他们融合到一起，所民他在夜校上课不仅仅是文盲爱听，就是那些读过书的瑶民也爱听，当然，知青们也常去光顾光顾，因为他们可以趁此机会，跟瑶民学学瑶语和土话。

陆无几上课时，通常是先用普通话念一遍，然后再用土话念一遍，而且，他不局限于扫盲本上的内容，他喜欢先由村子里日常用的口语开始，这使得他的课不仅十分生动和恢谐，而且，也通俗易懂，偶尔也搞出一些经典的笑话在寨子里流传。

如某晚上课的时候，他把他白天摘的一些花蕾举起来，对瑶民们进行即兴讲课。他说人们通常喜欢用花蕾来形容未结婚的美丽少女，并扬起手中的花问瑶民：“你们说我手里的花是不是很漂亮？”还说它其所以美，是因为它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他的这些讲话，搞得瑶民们目瞪口呆，如堕十里云雾之中。

此时的陆无几，也似乎明白了他不应该在这样的教室和这样的人群中是这样讲课。可他如骨梗喉，任他搜索枯肠，也找不出和“含苞欲放”相对应的土话和瑶语。可他不能是这样呆在讲台上，他终于用硬译把这四个字译了出来，那就是“爷咳易堆呀嗨嗨莫睡咯灰”，用普通话来说就是“这是一朵要开又开不出的花。”当他讲到这里，在一旁听课的知青都笑得前俯后仰，有的从椅子上滚到地上，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

那些听课的瑶民和汉民都傻楞楞的盯着在地上打滚的知青们，他们反而认为：陆老师讲的“这是一朵要开又开不出的花”没有讲错，更没有必要是那样放肆的笑！

陆无几见知青们因他这样狼狈，只得强忍着笑，故作镇静，举起花蕾，对花蕾掬了一躬后朝知青们耸了耸肩，说了句“索利！（英语‘对不起’）”算是表示慊意。

第二年，县委、县政府和教育局联合检查组到各自然村检查扫盲工作，当他们来到陆无几插队落户的瑶寨时，对原文盲学员进行测试时，他们惊喜地发现，在这偏僻的瑶寨里，一些50多岁的瑶族老婆婆都能用南腔北调的官腔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样的诗句，而且，这些老太婆不光会读，而且会写，尽管她们写的字歪歪斜斜，但不缺胳膊不少腿。检查组的一个同志有意找了一个老太婆问：“阿婆，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谁知她连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是唐朝的酒仙，大诗人李白呀！”，把问她的同志都镇住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陆无几显得局促不安，在冷浸的山风吹拂下，他有点颤抖，而且冒着冷汗：他感到他是在面临一场“政审”，他真怕别人说出他讲过的有关“一朵要开开不出的花”的逸闻。

这年年底，县委县政府台开了“全县扫盲工作先进表彰大会”，陆无几虽没以个人的名义参加，但叶队长却扛回了一面大锦旗。这次扫盲，瑶寨荣登榜首，在全县通报表扬，全大队和公社对陆无几也另眼相看。陆无几不以为喜，如获重释，松了一口大气。

不久，有两名女知青告诉他，在县里来检查前，村贫协和带队干部、陈武兵等研究汇报扫盲工作事宜时，陈组长与带队干部吵得不可开交。只听见陈武兵对着他们大声嚷道：“他（陆无几）对住那几分工，他没有辜负老乡们的期望”

这些话，让陆无几明白了一些，他整晚都失眠。他思前想后，他感到友情比亲情更非同寻常，忍不住，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也就是这年底，陈组长和另一名男知青被抽调到全县最大的水利工程——峒江河坝工程指挥部。临走前，陈武兵将自已的“英雄”钢笔赠给了陆无几，两人相对无言，但早已心心相印，直到默默的握手告别……

陈组长走后，他的职务由女知青李小苹兼任（她是这里的知青大组长）。陆无几有些感受到失落，但他仍埋头干他的扫盲工作，力争做出点成绩。偶尔一天，李小苹约陆无几单独谈话。原来这个李小苹在学校时，就与陈武兵在校学生会一起工作，这次去水坝工地之前他把陆无几的某些情况向李小苹交了底，并拜托他照顾和帮助陆无几。

李小苹是个很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她要陆无几充分发挥自已的聪明才智，她说知识就是力量，任何情况下决不可让知识荒废。

是夜，陆无几再次失眠，他感觉到有人理解和信任，不再孤单和失望……

第二年春，恶耗传来，陈武兵到河坝工程指挥部后任石工排排长，专门从事开山放炮和取石方的任务。这年春，连着几天都天降大雨，阴云密布，某晚，山洪大发，加之河坝干渠工程尚在建设中，没有安装自动闸阀，用的只是临时闸阀。陈武兵与另外两名知青跳入水中，用身体往上顶开闸板泄洪。闸板是顶开了，可他们三人却被汹涌澎湃的山洪冲走了，当人们找到他们时，已是天人两隔，全部殉难了。陆无几感到十分痛心，老想：他们的水性那样好，怎么会被水吞噬？从他们死后浑身的伤痕，特别是撞裂的头部来看，他们肯定是被岩石或树干撞的……

瑶山村寨叶队长代表全山寨的瑶民率知青小组的组员赶赴河坝工地指挥部参加追悼大会。

陈武兵的不幸遇难，对陆无几的打击非同一般，他对他不露声色的暗中呵护与帮助不只是用战友深情来形容的，他是陆无几不是亲人的亲人，他对陆无几恩重如山！

在追悼会上，知青们送的挽联上写道：

“走出校园下农村，描壮丽河山，绘绵绣前程，惊涛裂岸，席卷忠魂！

肩担道义树新风，书满腔热血，写各路英雄，潇湘饮恨，浩歌长存！”

陆无几在心中默默的念着，往事一幕一幕地再现，他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终于坐在地上嚎淘大哭起来……此刻，他多么希望陈武兵和那两个死去的战友能听到他的呼喊，能奇迹般地像往日一样和他聊聊……他哭得悲天悲地的，知青们本来就是压着心中的悲痛，让他这么一哭，全都哭了起来。叶队长也泪眼滂沱，他将他父亲给他的一杆镶着白玉，吊着三枚古币的铜烟锅，恭恭敬敬的放在陈武兵的身旁，因为陈武兵生前曾向老贫协主席要过这杆烟锅，叶队长这样做，一是，他父亲老贫协主席哭着叮嘱他：“这孩子这么年轻就走了，让他带着我这杆烟锅走吧，这也算是了了他的一个心愿。”；二是叶队长觉得陈武兵上路也该带点瑶山的东西，不能让他两手空着……

陆无几回到山寨后，说不出那儿不对劲，先是胸闷头昏无力，后又持续发烧，病了好多天，滴水未进。这可急坏了知青组的知青、瑶寨的瑶民和学生们，他们成群结队的来看望，送来了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腊鼠干、槟榔芋、红薯片、薰野猪肉、麂子肉、野柑……瑶汉山民朴实纯厚的古道热肠温暖了陆无几那一颗几乎破碎的心……

知青生活的真实写照。

“走出校园下农村，描壮丽河山，绘绵绣前程，惊涛裂岸，席卷忠魂！

肩担道义树新风，书满腔热血，写各路英雄，潇湘饮恨，浩歌长存！”

可敬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