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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岁月蹉跎之五》水漫南洞庭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47&id=49858)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11/14 16:21:29

--  [原创]《岁月蹉跎之五》水漫南洞庭

水漫南洞庭

    大湖之南沅江县,水网密布,河汊纵横。一条大河,源自广西越城岭北麓,穿过雪峰山后称为资水挤开丘陵,闯入沅江,汇入八百里洞庭的怀拥之中。我的生命曾经在那里驻足羁旅。

    1969年6月,农历5月里。资江河畔,岔角生产队。东风染尽三千顷,折鹭飞来无处停,田野一派秀丽景色。早稻青禾分兜、拔节和孕穗,“晒田”的时候到了,但却碰上了连连梅雨。

    生产队长宣爹带着我,一把锄头一只窝锹,黄斗笠棕蓑衣,斜风细雨里,赤脚田埂行。这时的稻田需要湿润但不能浮水,我们挖口子抽沟排水。

    歇气时,宣爹望天算一卦:“五月十三落了雨,湖里没了洗脚水。”用沅江话念起来特别押韵。我问是什么意思,宣爹告诉说,阳历6月初早早地下雨,今年肯定就会天干。

    没想到这一卦不灵。6月中旬天幕如裂,暴雨倾盆,持续不断。资水率先发难,益阳进入主汛期。紧接着湘水、沅水、澧水兴风作浪,四水汹涌奔腾猛灌洞庭湖。沅江县在洞庭湖区的地势如锅底,立时浸在水里。

    洞庭湖区乃“天下粮仓”,但是湖区的农户家家都缺粮。6月底本是希望的时月,“快哒块哒,有顿饱饭呷的日子就快来哒。”堂客们对围着灶台哭的小崽子都这么说。青黄不接的日子快熬到头了,扳指头划算,只等半个多月就可开镰。

    可是,现在等得下去么?百亩大田渍溺水中,青禾拔穗水面摇曳,仿佛在哭号着“快快收割”。宣爹望着心急火燎,还等什么,再等谷子就会烂到田里去。

    生产队里开黑会,决定提前开镰抢收青谷,就收就分配,先搞点呷饭谷再说。那几天的紧张劲,就像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底下抢粮食,一下就剃光了三十几亩禾田。

    这么大的动静,想不被发现都不容易。上头马上紧急刹车:凡是没有转黄的禾田一律不准开镰。道理说得我都明白,那青谷刚灌浆尚未成熟,一收不就肯定减产么。气象广播说了,进入7月后,肯定会有一段持续的晴好天气,等到那时谷熟开镰,丰收肯定在望。

    那天晚边子,宣爹匆匆过身,我一把拦住开乐心,戏弄他打的卦不灵,再要他算算气象广播灵不灵,宣爹笑言:“广播就是讲白噻。”“讲白”在沅江话里就是扯淡的意思,“广播”在沅江话里恰巧又与“讲白”谐音,这老小子会幽默。他扯起脚性急要赶去开会,那神态洋溢着一种向往,到公社开会就会有顿饱饭呷,干部哪个不望开会。

    第二天清早,只听见柴油机震天吼,出门看见宣爹忙上忙下搞不赢。一夜不见,这老小子就变成个鬼回来了。眼睛血红嘴皮起泡,手杆子上还有两条麻索印。

    宣爹的女春伢子哭诉说,昨天晚上宣爹赶到公社里,刚上饭桌抓筷子,就被喊出来进了武装部,进门就听喊声“站哒”,接着一顿吼起骂起,还绑了一索子,只问收了好多亩青禾、有好多斤谷分到了社员屋里。违抗县里精神不说,产量冒报、公粮征购粮冒交、种谷冒留就私分,咯还得了,反上天了。最后认罚5000斤征购粮任务才收了场。来去一夜粒米未进,还挨了骂绑了索子。宣爹顿足叹曰:“人作孽比天狠哩”。现在的岔角,是浸到一个满水的脚盆里了,只有性急排水干田不烂谷,看保得住几成熟谷进仓。

    6月底往7月初转,雨歇阳光照。空气中机声轰鸣,机油味燃烧,沅江境内所有的垸子都在赶排渍水。那柴油机全大队只有一台,十个生产队都抢着要,成了俏货,柴油机手要好吃好喝地招抚,米饭要一粒一粒的不成坨,肉要大块大块熬出来的不掺假。有一份报告总结说:全公社的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在县委、区委的正确领导下,坚决刹住收青谷的歪风,奋力排尽渍水夺丰收。

    艳阳天下我戏说宣爹,咯气象广播冒讲白呗。他阴着脸说:“老天报应在后头哩。”我说你老就是个乌鸦嘴,不但卦不灵还尽讲晦气话。那老小子无心答白,只是叹气。

    没想到大不幸,宣爹的这一卦算准了。7月,长江主汛期到,洪峰迭起,长驱直下,汹涌地扑向洞庭。洞庭湖的水位猛涨全面抬高,仅次于1954年的历史最高水位,而且在严重顶托下居高难下。

    宣爹打比方,先前是一盆水浸没了脚,现在又有一大盆水顶在了脑壳顶上。我问还有什么办法,他回一句“要是有垸子垮就好了”。这话说的缺德但道理在,洞庭湖区围湖造田,大大小小的垸子不胜其数,蓄水面积越来越少。大水来临之际,就只望别个的垸子溃决,行洪泄洪蓄洪;保得自己的垸子平安。

    这时候站在堤上看,垸子外水天茫茫,大水压境,是为涝;垸子内的房屋、大田都浸泡于水中,盈水排不出,是为渍。队上的劳力大部抽到资江大堤上防洪抢险,双抢的事丢给了一些年老体弱的和伢婆细崽。早稻水中浸泡高温蒸煮,一把一把从田里捞上来时有了腐臭气;晚稻几乎没办法插下去。仅存一点微薄的希望落了空,柴油机的轰鸣声停歇了,垸子里末日般的死寂。天漏地渍涝,这就是1969年的沅江水患,它锐割深刻在农民的记忆里。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11/14 16: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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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水退后,县里发号召“大灾之年大贡献,上交指标不能变。”县区社队四级层层动员,派工作组下队“反瞒产私分”。

    宣爹被抓了一个“瞒产私分”的典型,我们生产队被定为“反瞒产私分”的重点单位。那一天工作组召开社员大会,组长张南庭攥着洋铁皮子话筒吼:公粮征购粮少不得一粒谷,私分的谷哪怕一粒都要吐出来,不然的话就莫怪不客气,拖猪、拆屋、麻索子捆人。

    当夜墨黑如漆,春伢子鬼鬼祟祟敲开我的门,背进一袋米,一升一升应着数,放到了我的米桶里。当夜家家户户都在坚壁清野藏粮食。

    第二天鸡鸣狗叫猪扯嚎,工作组挨家挨户地搜,翻床倒罐,还拿着棍子往地下戳,看有没有埋着的“私粮”。

    张南庭一干人擂进我的屋里,我迎面拦住说:不准翻屋,不准戳地。张恼了,“你屋里就没有私粮?”我说有,那是我自己的钱和粮票买的。张傻眼了,上级的政策百密一疏,没有针对知识青年的措施。

    张南庭何等样人,复员军人,武装部长兼公安特派员。在沅江2019.7平方公里土地上,是他这一类的干部们当家作主,无上的权威和光荣,何曾见过有人犯上。革命生涯十几年,老革命碰上了新问题,此时他在屋内走过来走过去,我在一旁替他着急。

    张的眼珠突然一亮,“咯是你的收音机呗?你冒收听敌台啵?”没等回答便顾自说了开去:隔壁公社里有一个青年知识,讲起来你可能还认得的。那天晚上打开机子听敌台,听个不歇气,公安实在过意不去哒,就在收音机里喊应他,“莫听哒,关起噻。”鬼崽子是不信劝哩,还要听,他以为公安不晓得科学。哪晓得公安把天线一架,飞快地就寻到了他,一索子就捉起去哒。

    张说话间找回了威严。“你们青年知识不要收听敌台,晓得啵。”顺势起身喊走。

    我一只脚跨出门槛喊声“不送”,刚要撤脚又觉不对,那茅厕里窸窸窣窣是什么动静,却见春伢子溜出来颤颤窃窃,“好骇人,骇得我尿都夹不住哒。”原来这鬼妹子在听壁角。

    老班子回忆当年时都说,搭帮收了些青谷子瞒产私分哩。

    大灾之后大饥荒。洞庭湖区以往断粮,都在春上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但是1969年捱不过年关就来了。

    知识青年下放当年是有480斤口粮指标的,我去向宣爹要米,他指着禾坪里的一堆鱼崽子、一堆毛芋头,笑呵呵地说:“就拿咯些作抵了。”这老小子过河拆桥做得出。

    没办法,只有望着家里寄钱寄粮票来。但只要你去取钱去买米,就有人等在门口借。中国千百年来素有“灾年吃大户”的革命传统,“财不外漏”的古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我和我姐约定,钱和粮票夹带信中寄来即可,不要汇寄。那邮票的表面要刷上一层胶水或浆糊,这样,可以洗去表面的邮戳重复再用。

    尽管煞费心思,但是在很多情形下,还是难以抵挡那些面如菜色像狼一样的饥饿眼神。因此虽然外援不断,我还是有挨饿的时候。在那荒月里,农民吃的什么我都吃过了,芋头、湖藕当饭是常见的,还有军垦农场支援的黑豆渣饼等等。最难吃的是一种野菜,不但味苦,更堪那粗纤维硬茎杆,进口戳口腔,进肚不消化,大便时竞要用手一根根扯出来。

    年关将近,上面下来调查灾情。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锅里都是芋头、湖藕或其他什么的糊糊汤。到了夜深时分,春伢子会悄悄的到我屋里来,应上半升米回去。如果这时突然闯进屋来检查,揭开盖看,保准熬得是一锅糊糊。但我知道灶膛里头有名堂,那里塞了一瓦罐,里面煮得是米饭。这般小伎俩瞒得过谁,用调查组干部的话说,就是饿狗叫,饱狗也跟哒叫。天可怜见,宣爹这等壮劳力一天只有五两米进肚,如何算的上是饱狗。

    调查组回去不久,上面拨下来了救济粮。都是些陈仓翻仓米,霉变不说且还尽沙子,不管如何淘如何筛,到了嘴里还是咯噔咯噔作响。我说这沙子饭如何吃,宣爹说,“沙婆子饭络络子呷”,就是不要咀嚼囫囵吞就行。这时我就想象自己变成了只鸡,颈跟下长了个鸡嗉子。

    关于1969年,知青群体最深的印象恐怕就是招工,而农民呢?

    中国多灾,每次大灾之后大庆功,抗洪抢险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和动人事迹大会表彰,电视上有图像、报纸上有文字、广播里有声音,但却很少看见农民那张饱经忧患的脸。

    34年后的2003年春夏,非典突袭。事后我受委派参加一个“危机应对课题组”,专攻应急预案。我力主的一个理念,就是如何防止天灾转为人祸。

2007年11月13日


--  作者:淮羽
--  发布时间:2007/11/14 17: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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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不割就会烂在田里的稻子却偏不让割,硬要你种稻的人饿肚子,而且大灾之年要作大贡献,真是左倾猛于虎!

    雄鸡兄弟的文章调侃味十足,但只要细读细品,便可发现都是功力到位之作。就以本文开头一节为例吧,他用了一个四十余字的句子写“一条大河”,其中动词有“穿”、“挤”、“闯”、“汇”四个,个个都恰到妙处,真的还改不得、换不得,否则便失去了风采。

    真佩服雄鸡的文字功夫和严谨文风。


--  作者:易山
--  发布时间:2007/11/14 17: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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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1969年,知青群体最深的印象恐怕就是招工,而农民呢?

    中国多灾,每次大灾之后大庆功,抗洪抢险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和动人事迹大会表彰,电视上有图像、报纸上有文字、广播里有声音,但却很少看见农民那张饱经忧患的脸。

    邓兄的文章让人感动的因素很多,诸如大自然的启迪啊、知青(或是同学)之间的情谊啊、对弱者的怜惜啊、少年初始的情爱啊.....但最让我留下深刻好感的就是他(当年和现在的雄鸡报晓君)对农民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和同情。他在塑造(不,是记录)田老倌、尹老倌、宣爹时那种对他们命运的痛惜和不平溢于言表。特别是田老倌去世时邓伢子的种种行为和心理活动无不在呼吁:请多想想比我们更苦的农民吧!他们的出头之日在何时?我看到田老倌临死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来世作个“青年知识”时,忍不住泪下,我猜想邓君写到此处时一定心里不轻松。

  邓兄,我之所以敬佩你,在于当时你能真正融合在你处身的农民当中,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尽自己绵薄的努力帮助他们!现在你仍然牵挂他们,为他们说话甚至呐喊。知青岁月已经熔进了你的血脉,你是个认真对待生活的人。


--  作者:80个知青娃
--  发布时间:2007/11/14 18: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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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后不久,我们就听到了广播里广播的张春桥主笔的一九七零年《元旦社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过去了,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人民,以豪迈的战斗步伐,跨入了更加伟大的七十年代”

    呵呵,那是一个难忘的年代。留给我们的有苦、有痛、更有思索啊!


--  作者:武陵打油匠
--  发布时间:2007/11/14 18:5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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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亲身经历堆写出这样美的文章,也是写作的源泉。现在“以人为本”,农民不交皇粮国税了,日子会好起来!有的人会失业了吗?
--  作者:湖边士
--  发布时间:2007/11/14 21:2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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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湖区知青,对当年的这种天灾、人祸、深有感受!

谢谢好文,拜读了!


--  作者:松子
--  发布时间:2007/11/14 21: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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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雄鸡报晓]君的文章,感触颇深.记忆中,湖区的雨水特别足,每年的早稻扬花时节,总是阴雨绵绵,造成减产.一到双抢时节,就要防汛,男劳力上大堤,妇女、小孩就成主力军.往往几场猛雨下来,地势低的田就有齐腰深的水,基本上颗粒无收.

     农村苦,农民苦.凡是当过知青的人,我想,都应象雄鸡兄弟一样,有对农民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和同情.好文章,拜读了!


--  作者:云中牛
--  发布时间:2007/11/14 21:5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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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下乡的地方应该算丘陵地带,对于湖区几乎一无所知。读了雄鸡报晓君的好文章,才知道湖区原来如此。

  不过有一点不论湖区山区都相同,那就是都习惯把“知识青年”叫成“青年知识”。这大概因为在农民大哥的眼中,当时的我们首先是年轻人吧,而上面给我们冠以的头衔却是“知识青年”,于是朴实的农民便生怕喊漏了,就把知识两字给补在后面了。这是我当年无聊时,对为何称“青年知识”作出的解释。


--  作者:李姐
--  发布时间:2007/11/15 0: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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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年后的2003年春夏,非典突袭。事后我受委派参加一个“危机应对课题组”,专攻应急预案。我力主的一个理念,就是如何防止天灾转为人祸。

祝愿雄鸡报晓朋友《如何防止天灾转为人祸》课题研讨成功。

谢谢雄鸡报晓!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