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沅江知青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47) ---- [原创]《岁月蹉跎之六》苍茫血色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47&id=49857)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11/29 15:40:08 -- [原创]《岁月蹉跎之六》苍茫血色 苍茫血色 1.1970年农历五月初五。资水河畔岔角生产队。 梅雨季节,时雨时晴、忽冷忽热,那人就缩在草屋子里,变成了一块霉豆腐。 昨日。白天我蹲在门槛上,怅望那片雨落阴霾中墨沉的绿野;将身放倒在床上,趴着像乌龟一样伸出脑袋,环视屋内墙角边、床脚和桌子腿等处生发出的草青萋萋。 晚上夜黑如墨。我缩到床上掖紧蚊帐,手把油灯帐内搜查,发现一个蚊子,在下对准往上一撮,那蚊子便一头栽进了灯罩内,快意寻仇大屠戮。然后打开手电筒去掉聚光罩,把光照调得圆匀之后再展开一本书,那是“楚辞集注”。神游其中荡气回肠,梦溯史实越千年。 公元前的278年,那也是个农历五月初五。汨罗江边升腾起一种孤寂与忧愤,于夕阳余辉下长啸天问,在江潭泽畔呜咽吟咏,入菖蒲蒿莱中幽思呓诉。这是一曲离歌,披肝沥胆的旷古绝唱“离骚”。 苍茫天地间,一个倔强的身影淡显淡隐,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风鼓衣袍吹乱白发三千丈。 子规哀厉苦苦,泣血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里有臂弯怀抱的清澈江水,落日已向那里撒满碎金一片,还有一块坚石在那里执拗地渴望。 中国上下五千年的苍凉激越悲壮惨烈,全因一个宿命的安排,注定要屈原来演绎,他将要完成生命的最后一跳,愤然腾跃决然陨落,抱石沉江,划出美绝悲绝的人生弧线。 我惊魂荡魄,颤栗、哽咽、凝神等待……。 突然惊觉梦断,那是身上一阵奇痛极痒,还有麻雀般的叫声耳边叽喳:“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鸡公子颈跟都叫脱哒,还躲懒。” 打开眼睛一看,蚊帐被横蛮扯开,一张红皮鸡蛋脸拱进来俯视向我,一束菖蒲艾草伸进来乱戳乱拂。这是春伢子,队长宣爹的女儿。那张红皮鸡蛋脸笑靥如花,“今日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晓得啵。” “我不晓得。”今天是伟大诗人屈原抱石投江的悲戚忌日,如何缪传成了喜庆节日?我忧思千年魂兮未归,似这般聒噪又添一层忧愤: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啊”?春伢子的表情错愕惊诧,“你青年知识还不晓得端午节?”我懒得搭腔,对牛弹琴有何意义。 但牛要对你弹琴。“原昔日子里的端午节好喜庆好热闹啰,赛龙船、呷粽子盐蛋糖包子、点雄黄、佩香囊、挂荷包……。”嘴巴叽叽喳喳扯起来不断纤,说的都是那过去的事情,老辈人的回忆。如至今呢,破四旧反迷信,加上饭都呷不饱,除了挂菖蒲、烧艾叶,什么都冒得哒。唉!那兴奋劲望着望着就低落了下去。 我仍惦记着那旷古奇绝的最后一跳,闭上眼睛还想追梦。但是那束菖蒲艾草又在乱戳乱拂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起来搞什么?起来搞饭呷。搞你娘的个肠子,我彻底愤怒了。君不见屈原游於江潭,行吟泽畔,“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孤家今天要静卧绝食,祭祀千古亡灵。 春伢子的那付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神经病。鸡鸭不通话,她如何读得懂我。我于今天,是要做一个祈禳祭祀。原因是今年自春节以来总是撞煞,流年不利。 春节前夕。我回长沙。手上提着一包淡干鱼。去年遭灾,队上吞了我的口粮指标,用一堆嫩鱼崽子作抵,春伢子帮我破了洗了再晒干,来的不容易。 那年月,领导的指示、广播的声音、报上的铅字、还有知识青年先进代表的嘴巴等等,都在说着“坚持农村干革命”,发出“知识青年在当地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倡议。但是,几乎所有知青都怀揣一个意愿——回城。大批知识青年倒流城市,成了飘泊于城市乡村之间的游魂,有的干脆就选择了滞留城市。 城市不待见了,软的一手是报刊广播造舆论;下的硬手是“清查户口”大行动。 除夕前夜,我已入睡。突然门被敲动,开门一看,三两成群一拨不速之客。我嘿嘿笑道:你们这不是来拜年的吧。一胖妞手拿本子对着门牌盯着问道:“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有证明么?”我端详着这盘脸蛋,大而圆且黑,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外号叫“藕煤坨”的知青妹么?原来还是在岔脚大队插队的,几个月不见就招了工,现在越发进了步,当上了保卫处的干部,派到清查户口的斗争第一线来了。这时我的笑里就有了点放肆,“我叫黑人,从非洲来”。 要证明么?我本野性纯男,这还有假?你敢说不认识我,就请验明正身吧!我猛地掀下身上的大衣,光光的身子只有一条三角裤,凛立在天寒地冻里,就像那斗兽场里玩命的角斗士。我浑身燥热,这时候要强压下去的念头就是撒野。大过年的,谁愿意撞煞,我是命就躲不脱,他们呢,那拨人支支吾吾王顾左右退了阵。 春节后3月回乡下,一路上心里压着磨盘。过年碰上查户口,非吉兆也;我属兔,今年是狗年,狗是撵兔子的,命相克、运犯冲,凶兆也。 果不其然,回队第一天就遭劫。生产队居然把我的住屋变成了牛棚,将我睡的床、煮饭的锅、用的桌子、马灯等统统做地主浮财瓜分殆尽。愤怒之下我将牛全部赶将出去,搂起稻草浇上煤油烧起火来。生产队里开大会批斗我,我就要烧屋。这一回犯煞犯得恶,眼见得只有转队才能避祸求安。(见《岁月蹉跎之二》生产队里开大会) 人这一辈子盼的就是撞头运,我却碰鬼撞头晕。自回家过年到回队,一个背字走过来。这就不由得不信些什么了,打开历书择日子,眼前只有一个五月初五端午节。好,就求屈夫子吧。 现在,我斗室自囚,绝食自虐。忌日凶祭,为的是一个心诚。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11/29 15:40:47 -- 突然又有人闯将进来,这是斯沫,我心暗道苦也。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像之处,距今1700多年前的公元234年,诸葛亮六出祁山困于五丈原病入膏肓,乃作禳星之醮为祈寿消灾,不料魏延闯进帐内扑灭主灯,亮叹曰“吾命休矣”。而今我前番刚赶走了一个乡里妹子,现又闯进来一个城里的知青伢子,且急匆匆的就像魏延现世,我运背矣。 斯沫赶来为传一个噩耗,昨夜他遭三个汉子的抢劫,那脸上的一块淤血青印,就是他们打的。 那三个汉子也是知青,但是和我们这类知青不同。斯沫细细解释,在1969年以前,沅江下放的知青多是学校分配的在校生,这类知青见面互报校门,一口学生腔。1970年后,有一批街道分配的社会青年下到了沅江,开口就是长沙哪条街面上混的,满嘴黑话。我说你不要打击一大片,毛主席说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群众都是好的,是要革命的。况且,你我这类知青也好不到哪去,例如偷鸡摸狗什么的。 斯沫说,你不知道那长沙街巷犹如江湖,尽出些什么五虎十三太保等,都是些是打家劫舍的主。唉,黄茅洲原本是知青们的和平绿洲,文化胜地,这般景象恐怕会不复存在了。 当晚就出事了。那时我正在电筒光下读《楚辞》,忽闻屋外说话声。沅江的草屋可以称作是“壁”的,不过是芦苇杆糊上泥巴做成,那长沙口音轻易透过听的分明。依了常理,知青见知青、碰面格外亲,这时就应高声招呼,开门迎进的。但是斯沫的遭遇言犹在耳,不得不防。我先将屋里可作凶器的物什坚壁起来,枕头下塞一把菜刀,柴刀藏在脚边垫子下,再掂上一把窝锹插到睡房门口隐蔽处。 刚开门一个猝不及防,半截土砖“啪”地砸来,重重地击打到左胸上,碎土泥渣飚上脸颊戳进眼睛,身子往后踉跄几步才未倒下,感觉到有杆硬硬的东西撑住了脊背,是窝锹。 三股电筒光柱凶狠地罩住我,我捂住半边脸揉一只眼,另一只眼努力辨识,逆光下黑乎乎的人影有三个,面目不清。 “小杂种,招子打起点,认得老子啵!”我摇头。“老子们是长沙新盘街的,华加的名声顺过风冒?”我摇头,没听说过。 一只电筒蹿进了灶屋,锅盖、碗橱、坛坛罐罐等乒乒乓乓响起来;一柱光照到另一间房里巡梭,那里面空空如也,吃穿用物都藏到了睡屋里。 仍有一股电筒光直射对我,一窜黑话冲将过来,质问有没有熏条子(烟)、空头子(米饭)、刮骨熬(油)、摆尾(鱼)、凤尾(鸡)等等等,我只是摇头。 “哎呀?嫩口子想扮老火砖!”声气越发狰狞起来,那电筒在刮着什么响,听清了是铁器的声音,看清了是一把菜刀。我心顿时紧张,右手向背后的那杆窝锹摸去。 另一人过来喝道让开,那是要到我睡房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然抬脚,将那人踹倒在三尺开外。再倏地亮出窝锹,“来呀?小杂种,文舞叶子武玩锹,老子敞哒你们来”。 那窝锹月牙形,两尖似锥,锐面如刀锋,有效攻击距离超出一米开外,杀伤力强过菜刀,冷光闪烁如蛇吐信,渴望着戳肉噬血。我高声挑衅,不断地挥动窝锹且不断地大声吼叫,直到把那三个小杂种驱赶出门。既然要与狼共舞,就要耸毛筛牙变成狼。第二天我到五队知青点去,好意是为提个醒,但却讨了个没趣。那兆胡子不屑地笑道:“你把这三个小杂种带到这来试试,我要剐得他们身上不带一根纱。”我又赶到七队跟斯沫说,斯沫发恨说:此仇不报,你我在黄茅洲如何做得人起。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11/29 15:41:23 -- 2.1971年阳历元旦。黄茅洲塞波镇。 朔风在洞庭平原上横冲直撞。打在人身上的雨雪,是由风自远方吹来;那风又将近处的天降雨雪,吹到远方去挥洒。一队队民工沿着垸堤、港渠缩颈躬身地蠕动,有一个资江大堤冬修的工程在前方等待着,集结地是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现在像山寨王一样俯视前来的千百劳役者,它不惮于贫困和简陋和寂寞,一下变得高贵且颐指气使。仿佛重拾起了800年前的辉煌。它就是塞波镇。 南宋时期。洞庭湖的波涛中出了两条好汉,钟相、杨幺。公元1130年2月。两位英雄在汉寿、沅江一带造反,聚集反民近40万,建水寨70余,旗幡蔽日、战船盖湖。现沅江原住民的祖上,哪一家没有“不喜官家不种田,不拜菩萨不羡仙,水底窜出活阎罗,自家顶上有晴天”的江湖好汉。黄茅洲的资江凸岸处,本是他们曝晒战袍的所在,并由此获名为“晒袍嘴”。他们后又在此建水寨招降纳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称分金,干下了不少惊骇天下的大事。“水浒”梁山泊的水军故事,多源自于此。那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等,恐怕就是当年在此的沅江好汉。不料5年之后岳飞率军前来剿灭,洞庭湖数十万人头落入水中,晒袍嘴血水浸染,那股冲天的杀气沉积到了湖底。文儒之士笑其“晒袍嘴”之名粗俗,遂其改名为塞波镇。 我和斯沫早起往塞波镇。风雪雨雾中走了大半天,下午近晚边才到。不及替换濡湿衣裳,先抢饭碗喂肚子。三大碗米饭一大钵黄芽白下去,碗筷还没有放下又饿了,便像豺狗一样出外觅食。 镇上街角处一小饭铺,里面摆不下一张饭桌。我们在湿漉漉的麻石台阶上放下屁股,摆上青椒炒肉,溜猪肝、米饭等,倒上一饭碗苦栗子酒,端起一饮而尽,劣酒烧喉,长气嘘叹,那过去的1970年不提也罢。待冻木的嘴皮子活泛了起来后,更饮一碗且吼上一声:“1971,新年好运。” 斯沫的面皮由乌青转换成了血红,酷似当代的政治光谱。他说你猜猜,今年元旦的两报一刊文章为什么不叫“元旦社论”而叫“元旦献辞”。我说这有区别吗?斯沫那双豆豆眼立刻变得深邃起来,“有,这可能是个政局变化的信号。”一语中谶,1971年的9月13日突发林彪事件,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以此为标志,进入了困兽犹斗的时代。 摸摸肚皮不再发瘪的时候,时光就变得美妙起来。两人信步而行。小镇丁字形,一条街奇短,街头放个屁,街尾就能闻到臭味。现在聚集着1000多修堤的民工,那股子臭烘烘的人气不让800年前的晒袍水寨,愣是直冲天际,把个风雪雨雾停歇了下去。 斯沫这小子爱投缘,但听有说长沙话的就去攀谈,一攀谈就成了熟人,他神采奕奕地向我挥挥手,转身又去了小饭铺。这小子,为过饱瘾不要命了。 我顾自踱步。小街弯弯曲曲临水而建,麻石街斑驳凹凸,木板屋桐油护壁,燕子瓦灰黑,湖风穿街而过,带来湿漉漉的鱼虾腥味。细细吸纳中,还有800年幽幽渗出的悍野血性。突然身后脚步咚咚,斯沫飞奔而来,满脸涨红,气喘吁吁地喊道:“快,快,他们在那里。” 他们是谁?就是去年端午行抢的那几个杂种。好,一年多寻仇而不得报,今番天助也。我扯腿就往饭铺里奔,那里的麻石台阶上一线坐起,都是些知青醉意醺醺地在吆五喝六,我眼睛梭了一圈就问斯沫,你是不是缺油得了夜盲症?旁边有人搭讪说,刚刚有两个知青离开。斯沫恨恨地说,我怎么会看错?把他们烧成灰都认得出。我说走,去三中会会他们。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11/29 15:42:14 -- 小镇尽头是塞阳运河,水枯见底抬脚可过,河那边的高坡上光亮冲天人声鼎沸。迤逦过去是沅江县三中的大操坪,那里扯着一块大幕布,风鼓如帆,时而凸出又凹进,幕布里的人物景象扭曲变形亦真亦幻。现在正在放映电影“战友”,是中国志愿军打美国鬼子的故事。 幕布前后满操场,人脑壳挤密捱密。呼声此起彼伏:“讲说啰!”“讲说啰!”沅江农民看不懂电影,要放映员一边解说。 银幕里一人端枪扫射。喇叭声音传出:“咯是志愿军拿哒机关枪打美国鬼子,把那美国鬼子打得跟贼牯子一样。”操坪里啧啧声起。 银幕里一人卧床,一人喂水。喇叭声再传出“志愿军战士姚志刚受伤哒,咯是朝鲜阿妈妮喂水把他呷。”人群中又起嘈杂声:“讲说啰!”“讲说啰!”喇叭声耐心解释:“阿妈妮是朝鲜话,就是妈妈的细姐,爸爸的老妹。” 我和斯沫人群中挤来挤去,到了放映机面前再也挤不动了。借光茫然望去,都是黑乎乎的后脑壳,看得清是谁?近旁此时传来一群益阳口音,他们对着前面一排人指指点点,“就是这两个沙码子”。看架势,今天晚上不单是我们,还有人想打架。用眼四下里溜了一圈,糟糕,我们不意陷入到一群益阳知青的围困之中。我扯动斯沫窃声细语道“快走”。不料斯沫反问道:“长沙知青挨打,未必我们不管吗?”好小子,老乡情义重于天,有种。我立即上紧全身发条,进入临战待机状态。 说话间有土块向前排掷去,前排那两人站立起来高声大骂:“捣你屋里娘呢!”这一站有好蠢,马上成了靶子。几块石头对准狠狠地砸将过去。我在近旁看得真切,一人正举起了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我当即一记左勾拳,那颗人头蓦地往后一仰,捂住下颚瘫地找牙。斯沫那边一声大吼:“老子们就是沙码子,打死你们咯群益阳鳖。”然后舞起拳脚开打。知识青年搞武斗不是外行,“文功武卫”时练过身手的。 全场大乱,喇叭里喊出了:“同志们,咯里有群长沙水老倌打架,电影放不下去哒。”他妈的,抽什么胡说。愤怒的我一土砖对着放映员兜头盖脑地砸下。全场更乱,场上有喊“是长沙的都站出来,打死益阳鳖。”但是农大哥们显然听信了喇叭声的误导,更多的喊声是把长沙水老倌抓起去。放映员和几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上来摁住我,四处的拳脚向我,情况万分危急。 正在慌乱之际,两个黑乎乎的身影跳将进来拳打脚踢,我拼命争扎得脱,还要返身冲进去厮杀。却被死死堵住并往外推,急促的话音是“快跑,快跑。” 冲开人群,跑出操坪、滑下高坡,溜到河底。身后没有了追赶声,这时才定下神来。解我重围的那两个身影仍在左右,是长沙知青。夜黑不辨面目,声音似曾耳闻。但不见斯沫,我心急起来。 终于有一群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长沙话。我一声一句“斯沫”地呼唤,只到真真切切地抓住了他的手。那小子不懂我,先是骂我临阵脱逃,后又宣布那群益阳鳖被打得如何如何惨,那股得意地亢奋劲由不得我不相信。临了郑重介绍与他同来的几个知青,素不相识但却死命相帮,正是知青加老乡的情分难得。 我也要介绍与我同在的两个知青:若不是他们两肋插刀,今番我便要捆在公社武装部里了。斯沫上去觑近了认人,这小子莫非真的有了夜盲症。 突然“哎哟”一声,那是斯沫一掌出手,把相帮我的一个知青打倒地。 我气愤至极,揪住斯沫的后领拖着吼:“你绊哒脑壳呗!打我的战友。”斯沫反过身来抠住我的胸襟,“你才真正绊哒脑壳呢,呷二两猪油再认认看,他们是谁?” 我也觑近了细细看去,原来他们是现在救我的,也是去年端午抢我的,他们还洗劫过益阳知青。今夜,我们和那群益阳知青不约而同,都是找他们来寻仇的。为的是伸张最原始的正义价值——报仇雪恨,但却被一个“老乡情义”搅了局。那个时代不过也是如此,小到人群的地域区别,大到人等的出身不同,诸如此类等等,都可以改写扭曲正义的概念与价值。 “你们不是三个人吗,还有一个呢?”“去年扒火车压断了双腿,现身残志坚,正在学保尔·科察金,准备写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小说”。 罢,罢,罢。什么都扯平了,况且还有了一场生死之交,一切都不准再提了。只说现在怎么办吧,目前只有我的处境最危险,保不准明天公社会来找麻烦的。如何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1971年元月2日。我爬上了一辆卡车。昨夜一起换命的弟兄都向我挥手再见。有一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中阿友谊之歌》,被改写成了“知青搭便车”之歌,他们唱了一晚上,歌曰: 开车的老司机,汽车是国家的。 知识青年搭便车, 是合理合法的。 喉干舌枯之际,一位老司机让我合理合法地搭上了车。 堤坡路上卡车颠簸,眼眶中塞波镇摇晃。这个小镇久违了人类互相残杀的血腥和奇观,当那些稚气未脱的知青们好似野兽一样狂乱撒野,肆无忌惮地寻殴,相互往死里打时,它的感动亦如醉酒。 近四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现已华发霜面,回忆当中的那个年代自然就多了温情、柔婉和怜悯;而那些曾经的狂热、悍野和顽劣已如淡淡的血色,融化进了苍茫之中。我之感念,是因为那曾经犹如太阳一般浑圆的生命精血。 2007年11月29日 |
-- 作者:行者无疆 -- 发布时间:2007/11/29 16:35:35 --
近四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现已华发霜面,回忆当中的那个年代自然就多了温情、柔婉和怜悯;而那些曾经的狂热、悍野和顽劣已如淡淡的血色,融化进了苍茫之中。我之感念,是为那曾经犹如太阳一般浑圆的生命精血。
苍茫血色,血色浪漫; 血色苍茫,苍茫岁月... |
-- 作者:淮羽 -- 发布时间:2007/11/29 17:12:19 -- 好一片“苍茫血色”!如今温文尔雅、刚从重要领导岗位退下的雄鸡先生,当年居然那样“狂热、悍野和顽劣”!竟能掀开大衣撒野、浇上煤油烧屋、飞挥窝锹驱盗、投掷土块袭人…… 看来,“时势造英雄”这话不假。文革乱世,造出了傲骨铮铮、嫉恶如仇、玩世不恭的“邓伢子”;开放治世,则造出了文质彬彬、文蹈武略、重情重义的“邓政委”。 雄鸡的啼鸣有味!司晨之声雄壮而宏亮,求偶之声婉转而动听。雄鸡先生的文字更有味,读《离骚》一节文气十足,打斗一节霸气十足,真个是文唱武打,行头不同。 前番登台都是“邓伢子”,真希望还能看到“邓政委”亮相。 |
-- 作者:桢桢 -- 发布时间:2007/11/29 18:01:23 -- 雄鸡的啼鸣有味!司晨之声雄壮而宏亮,求偶之声婉转而动听。雄鸡先生的文字更有味,读《离骚》一节文气十足,打斗一节霸气十足,真个是文唱武打,行头不同。 雄鸡报晓·和淮羽的文笔都极好!拜读了,谢谢! |
-- 作者:夜深人静 -- 发布时间:2007/11/29 18:13:15 -- 《岁月蹉跎》纪实系列篇,让我看到当年血气方刚男儿的剽悍,几十年磨练出文蹈武略的、重情重义的、诗人般的豪情。读君系列篇,胜读十年书,擅长的写实手法,犹如雄鸡一声天下白,使人读后豁然开朗,怀想曾经。 这“雄鸡报晓”一鸣惊人,景象是多么光明璀璨!那个年代的苦难,谁也不会来怜惜我们的。让人看到那个少年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壮志凌云。“近四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现已华发霜面,回忆当中的那个年代自然就多了温情、柔婉和怜悯;而那些曾经的狂热、悍野和顽劣已如淡淡的血色,融化进了苍茫之中。我之感念,是为那曾经犹如太阳一般浑圆的生命精血。”这样的文章,具有极深的文学功底,我是望尘莫及的,全文具有积极的思想色彩和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
-- 作者:哥巴 -- 发布时间:2007/11/29 21:11:03 -- 有性格、真正有知识的知青的传奇故事。好帖! 环境造人!不知道那几个长沙街上下放的知青后来怎样了。那个时代,他们也是我们的同命运人。 |
-- 作者:文斗 -- 发布时间:2007/11/30 0:24:56 -- 读了雄鸡兄《苍茫血色》一文百感交集,深埋在岁月尘土之中的许多记忆被激活了,那些情节、那些人物一下子都汇集于眼前。 平时看有关于知青的记忆,大都是反映当年受苦的情景。而对于知青(尤其是68年以后下乡的知青)当中,曾有过的蔑视社会秩序、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等特征却极少见诸于记载。我曾也思考过,是否这个特征只在我所看到沅江知青之中反映突出一些?但似乎又不是这样。 当年知青在农村,有知青之间的火并,有与乡干部之间的暴力冲突,有与农民之间的械斗......而且频率较高。我想,这些现象的发生,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文革的影响。文革当中的武斗不仅是颠覆了整个社会秩序,更是颠覆了一代人的价值观。全社会崇尚武力,靠拳头打天下,快意江湖,很多青年都是唯恐自己落后于人;其二是社会信任缺失,反正前途无望,所谓“重在表现”“大有作为”全部是假话,一切不相信,干脆破罐子破摔,当年我也是认为此生不知会有什么遭遇,曾发狠练摔跤、举杠铃,搞得一身肌肉鼓鼓的;其三是在下乡中经历了太多不公平,积怨甚深,只要捉到机会,所有的怨恨便放大开来,不分对象地发泄一通;其四,很多人本就没读多少书,刚走入社会,脱离约束,又正值青春躁动时期,行事处世莽撞冲动,而成堆的同学在一起,很容易就人多仗势...... 令人感叹的是,农民们对于知青们这些行为,大都是持一种较宽容的态度。记得有次我们和邻近农场的职工打了一次大架,当地区的人保干部来我们队上调查时,农民们都说:“这些人都是梁山好汉,从不做坏事的”。搞得调查干部无获而归。多年后当我重返乡下时,一些农村朋友还记得这些事,一些老人还像讲“水浒”故事一样,时常津津乐道地闲聊给下一代人听。 感谢雄鸡兄掀开了知青岁月中的另一个角度。——有许多记忆,我们是不能回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