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沅江知青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47)
----  [原创]《人生仿佛》之一 师傅娘子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47&id=35589)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3:23

--  [原创]《人生仿佛》之一 师傅娘子

师傅娘子


    公元1972年的一个冬日。洞庭湖滨一乡镇的酒馆里。我和几个换命的知青兄弟杯觥交错。我爱大清国,大清国却不爱我。自1968年下放后,多少次的招工机会竟无缘置喙,凭任湖风冰凉心血,清浊唱广陵,涉江行天问,醉今朝,梦偷欢。

   正到酣畅之处有人摇肩膀:“邓伢子,快回去填招工表”。

   我被招工了。十几天后,一张单程船票送我别离沅江,终点站是一个小城。她仅仅是一个苍白的地理概念,不是我的故乡长沙。我没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轻快,行囊里除了迷惘、颓废、悍野、磨难之外,还有思索的疲惫等,背负沉重。

   小城的东端有家织布厂。我在这里落下脚来,当锅炉工。

   1.

   莺飞草长四月天。织布厂的锅炉车间。车间外一条通道去澡堂,通道上煤渣堆积,几根撬炉膛的钢钎胡乱撂在道上。我等几个蹲在这里歇气,像一群伸出舌头哈哈煽气的狗。

   排骨老兄从炉膛边踱步出来,一手拖一钢钎,一手两指头抠搜着,从裤兜里夹出铁皮烟盒,用嘴叼出一根香烟,蹙到烧红的钢钎上吸燃了,啪地把钢钎一扔,猛劲吐出几口黑唾沫,像狗一样摇晃抖擞甩去胳臂上头上的汗珠瓣,端出一个硕大的茶缸,大口咕嘟灌下酽茶,“妈妈B,是人搞出来的崽就不会当锅炉工。”

   一阵铃朗笑语传来,织布车间涌出一群女工。臂挎铁皮桶子,里面装着洗澡换洗的物件。一路行来,取下白兜兜摘去白帽子,展现五彩斑斓的花衬衣,泼撒瀑布般的黑发,恣意拍击着各色拖鞋噼里啪啦。一女子说话调软声嗲,“排骨老兄,今天是那位师傅招扶我们啰”。排骨老兄粘在嘴上的那根纸烟上下撩拨,望那女子全身扫瞄,“我徒弟长沙满哥等的好性急,只怕你不来过水褪毛上火清炖哩。”

   女工来到横七竖八的钢钎阵前,就像鹿群穿过死亡沼泽一样,一个个小心翼翼,寻缝插脚踮起过,嘴里哎哟哎哟地惊叫。经过我们身边时生怕撞上鬼,侧体缩身捂鼻子,唯恐蹭上黑煤灰、嗅进汗臭味。有似巫咒细声传来:“该死的煤炭鬼子不做好事,一世找不到堂客的。”

   走过锅炉间是澡堂。那鹿群撒起欢来,调笑打闹一哄而进,铁桶咣咣乱响。一婆娘高声往外放话:“满崽子放水啰,你屋里老娘要褪毛哒!”

   我猛转开水笼头,里面惊恐声大作:“蠢宝崽哎,放点冷水啰!”我关死开水笼头,又猛转冷水笼头,里面放声怒骂:“你这个忤逆崽,想要冻死你屋里娘呗。”我又关死冷水笼头,猛开开水笼头,……。

   有人一把推开我,三下两下把水调匀,这是排骨老兄,“郑姐,这不怪我……”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不怪你怪哪个,你是师傅,他是徒弟。”这是女声,有着小城特有的味道,糯性足,而此时不怒而威。

   我回过头看着这位郑姐,身材高挑,瓜子脸,眉弯柳,眼线细长。颈下纽扣敞开,露出胸前肌肤白皙一片,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看是急匆匆从澡堂子里冲出来的。妩媚眼神向我,审视、包容、嗔怜等什么意思都有。

  “你看你一身好邋遢啰。”我打着赤脯光着上身,胸脯上胳臂上脸上一道道煤黑印,头发粘满了煤灰。下身的那条厚布工装裤,煤灰汗水浸渍成垢起硬壳,脱下来可以矗立不倒。

  “你愿意做织布保全工么,做我老公的徒弟。”“我愿意。”我看排骨老兄的脸色就知道了,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4:37

--  

   2.

   早上。我蹬车狂奔,车是一辆凤凰28包链壳,这是都市款型,油漆水新、闪光锃亮,在小城里面十分稀罕。远远望去一高挑女子亭亭玉立,我径直冲去,至近身处猛然刹车,身往后仰,双臂力拔车把,那车就像骏马耸立。郑姐嘴成O型,十几秒钟后才缓过神来。啊呀连声过后将我一顿猛捶,“你要骇死你师傅娘子呗。”

   郑姐走进一条弄堂,我腼腆跟着,像是她带来的邻家大男孩。这里是女儿国,挤挤捱捱地全是姑娘大姐堂客们。郑姐像掏得宝物到处张扬:“看我老公新收的徒弟。”堂客们围着拦着参观我,大惊小怪,打着哈哈,极富夸张。

  “啧啧,穿得好知识啰,咯是厂里最抖撑的年轻满哥呗!”

  “阿呀,咯不是那个害人的煤炭鬼啵,收拾出来就变得斯文哒。”

  “乖乖,长的咯样高,脸上的骚坨坨起坨,好猛的红花伢子哩。郑妹子,你莫要咯样的徒弟给你洗脚阿,只怕骨头都会捏碎的。”

   我就像水中的鱼应对树上的鸟,任她们啁啁啾啾,反正不做声。

   师傅是厂革委会副主任,按规定,“三结合”进领导班子的工人不脱产,因此还是织布车间保全工班平车组的组长。他不在车间里。我来说是报到,不如说是给师傅娘子拉来展览。郑姐的一大爱好就是给老公招徒弟,现在老公当领导了,忙不过来了,只得答应收一个关门弟子止瘾,我得因中签。

   郑姐要我下午去她家,“你师傅出差去了半个多月,屋里没有一砣藕煤烧了,你帮我做去。”我开始领悟这里的文化了,师傅收徒往往从做家务看起,如果徒弟不殷勤,就有了关在门外的理由,例如蠢,不会看事做事;或者懒,不勤快等等。

   午饭刚过我就去师傅家,走进宿舍区,那里有个篮球场,场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煤堆,那一堆是师傅家的呢?我在转悠着。突然听见喊“邓伢子”,那是郑姐,绵绸裤宽大,汗衫紧身,一把蒲扇遮住头上阳光。她在前面带路,趿拉拖鞋袅挪拾步,我亦步亦趋。

   楼梯间狭窄且暗,两边和头顶上都是住家堆砌的杂物,郑姐辗转腾挪游刃有余,我在后边犹如日本鬼子身陷地道战,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耳边时时传来物件跌落滚动的声响。郑姐回转身要牵我手,我矜持摇头说自己看得见,话没说完脚一蹰,一头埋进柔软里,郑姐抱着我的头放肆笑,我满脸通红。

   我进得师傅家里,一房一厨。房里一床、一三门柜、一书桌。墙上一双人照,郑姐和师傅两个脸蛋酷似葵花向阳,一人一本红宝书端着胸有朝阳。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的水彩色,郑姐的腮帮打上两块红粑粑,嘴被抹成了血盆大口。师傅一张国字脸,颌骨鼓突好像在咬牙切齿。

   我坐在靠背凳子上,郑姐近身对面,蒲扇不住地往我身上扑,赶开恼人的饭蝇。一问一答,我的身世家世如剥茧抽丝,郑姐或啧叹或唏嘘,丝丝入扣缕缕关情。

   我募然记起还有做藕煤这档子事,郑姐蒲扇左右横摆,“不消你动手,你师兄都快做完了。”我从楼上往下张望,操场上一人赤脚赤膊短裤,正在忙活着,那是龙哥,我师兄。身后做成的藕煤大片整齐排列,个个鼓鼓墩墩酷似师兄模样。“你做事不如你师兄,看样子就知道。”我环顾自己,还是上午那身出客的装束,鱼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麻灰色快巴长裤。哪里像个做事的样子,心中暗道一声惭愧。

   今晚厂里包场看电影“卖花姑娘”。晚饭就在师傅家吃。晚饭后,我看郑姐化妆,且见她把那短发打湿,用电热梳朝里卷曲贴近两腮,额间刘海梳得一展齐。然后换衣服,红白格子衬衣,铁灰色隐条的确良长裤,裤线笔直似刀锋,端的是熨贴凸凹勾勒弯俏,描画浑圆拔出修长;脚下园口黑皮鞋钉有铁掌,先声夺人敲出轻捷的点子;来回试着走几步,顾盼传神,动感撩人。我心入画。

   这个小城沿江一条狭窄的鸡肠街悠悠长十里,街上汽车极少,公交车只是象征性的跑一下。单车也不多,市民多步行。

   工厂包场看电影,放出1000多女人们走在街上,由东往西漫游,满城都带脂粉味,花枝招展欢声笑语犹如狂欢节。

   龙哥一辆单车前面开路,大扳铃“乓铛乓铛”横蛮地响,我在后面用一连串婉转悦耳的转铃声回应着,郑姐在我车后衣架上端坐,左右招呼搭讪。那场景好似女王出巡,直把有些人的眼睛望跌了,“郑堂客你莫缺德啰,一个带崽婆霸个红花伢崽,别个还要谈爱的哩。”郑姐笑声应答:“不消得你们挂心,我徒弟的堂客我来找。”

   电影院满满坐着的大都是女人,几乎人手都在用棉纱钩织纱线衣,单纱的就用钩针钩,几根捻成股的就用棒针织。那棉纱都是拆了工作手套后攒集的。女人们手不停嘴也不停,电影开演前一片唧唧喳喳仿佛进了鸟语林。

   电影开演后满场抽抽泣泣、哭哭啼啼,每当演至悲惨处,郑姐便似雨打梨花,一条手绢挡不住泪眼汪汪。

   散场了,我轻快蹬车,郑姐在车后惬意放松。夜色宁静。车轮碾轧路面的声音清晰入耳。宁静通灵,一天里的画面在思想里拼图,画外仿佛有《庄严弥撒》里的小提琴独奏“祝福经”,“主赐给你漂泊中憩息的驿站,你将在这里卸下背负洗濯染色,你将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托付在这里。”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5:27

--  

   3.

   我一骑单车,进入厂区犹如野马,进入弄堂后就变成了一条梭鱼,左弯右拐,或急或徐或停或动,竟如无人之境。车骑擂门进去,立刻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这是个几千平米的车间,一千多台织布机排列成庞大的方阵,我在阵中穿行纵横驰骋。车骑到工作台前急停,前轮拐到死点用脚叉住,定住车。我把胸前的挎包取下,接着将身往高一耸,把车从胯下送出,旋即手抓衣架往后一拽,踢上撑脚。

   抬头一望,师傅站在跟前。他就像一只秃鹫,阴鹜地注视着我忘乎所以的撒欢,找准最佳时机后果断捕食,把我逮个正着。织布机声震耳欲聋,交流思想只有看手势、瞅脸色、读眼神。师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单车,脸上的神态写着呵斥:“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车间里不准骑单车。”我伸出了舌头,这是动物的亲昵方式,向王者表示诚惶诚恐。师傅掷下一张草图甩手而去,我将一截圆钢夹在虎钳里,抓起一把板锉哼哧哼哧挫将起来。这是学徒的课程,学会用锉刀,作业是锉一个六角平面。

   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已使我的厌倦到了极限,人到了这份上就格外惦记着厕所,我丢下锉刀往那里去,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的遭遇都一样:厕所门前挤着一堆堂客们,男女厕所都被她们霸着。

   一个车间女工数百,男工不过三十。身陷女儿国,男性歧视随处可见,她们往往一哄而上,霸占诸如男厕所,男澡堂、洗手池、休息室等相对稀缺的公共资源。有时候,几个爷们围着餐桌饭吃得好好的,实在没有招谁惹谁,但堂客们上来屁股一擂,爷们立马挤跑四散。当然男性有时也是“宠物”,例如女工发卫生用品,男工也不例外,女工每月有两天例假,男工也享受。

   在这里如厕,绝不亚于火车站之紧俏。姐们长久的忍耐变成无奈,万般无奈之中也发现了其中的妙处所在。原来车间里的织机是24小时不能停机的,挡车工没有帮助工的顶替不能离开机位。好不容易出来了,哪有那么容易就回去。车间里轰隆的机器声闭臭了一张嘴,现在乐得找一个等厕所的理由,张家长李家短地抒发肺气。

   我还没有靠近,远远就看见堂客们挥手,“去去去,找野地撒野尿去”。一男性义无反顾,一边解裤子一边就往里擂。那群堂客们哪里由得他放肆,一窝蜂围上去,捉猪似的抓住四脚将身扯离地面,秋千般的前后摇荡。一大屁股婆叫声“慢点”,随后撑墙翘臀摆好姿势,众人同心协力一、二、三,那个倒霉的脑壳就一下一下撞向肥臀。这叫“撞油筒”,男性师傅几乎都难以幸免这种酷刑,只有未婚伢崽可获赦免,有一条人文情怀的江湖规定,未婚伢崽还要谈爱的,要照顾面子。

  “撞油筒”的那厮是保全工陈师傅,那厮犯贱,平时爱往女人堆里扎,沾点荤腥吃点豆腐什么的。就说往厕所去的方向有一通道,夏天里有一股凉风穿过,那厮晚上就搬一条凳横着挡道,仰天歇凉并放鼾声,像鳄鱼一样潜伏杀机。胆大的堂客们过来,揪着耳朵将其扯将起来,那厮就缠着一番撩逗;胆小的只得期待他是真睡着了,思谋着怎样跨身而过,不料一跨腿就中计,那厮膝盖一抬正中裆部。那厮屡屡得手,组织多次教育下仍不思悔改,终有一天撞下祸事。是夜已深,一青年女工敲响郑姐房门大声哭诉,郑姐怒不可遏,大骂那个“草狗子做出来的色鬼狗胆包天,”这还了得,未结婚的妹崽是金枝玉叶,怎分得那个畜牲占得便宜,组织搞不定的的事情,姐们自己动手来搞。

   郑姐气冲冲赶到车间,邀集几个胆大心细的堂客们合计,一一交待如此如此。可怜见那厮还躺在那余香犹酝,全然不知大祸将至。突然间,几个黑影扑将上来,先用油面纱往脸上只是一捂,然后七手八脚撂翻在地摁住,那厮情知不妙大声求饶,但这边厢已经忙活起来怎生刹得车住,一把扯开裤腰,将那些蘸满机油、柴油的面纱,大把大把地往那大裤衩子里只管塞,花拳粉掌往那要命处一顿精确打击,接着一个默契,又像影子般消逝于夜幕里。从那以后,陈师傅就算借了个胆子,也没有往那处歇凉的雅兴了。

   那厮的缺德事何止这一桩。我蒙领导重视、工友们拥护当上了保全工班“互助会”的小组长,工班里的每个工友交上10元钱做基金,谁要是临时有个什么急事了,找我借上个十元二十元的,下个月发工资时再补上。谁知陈师傅一手交钱,一手就借钱,这倒也罢了。烦人的是一次一两元,一天数次,专挑你忙活的时候,我哪知这里透着算计,忙不过来时就先借钱后办手续,谁知等你忙完了,寻着他补借条签字的时候,那厮要么不认账;要么认一点不认一点。

   现在看那厮正在“撞油筒”,我既解气又解恨。

   郑姐是帮助工,眼见那挡车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心里有了脾气,赶将出来先是一笑后是一吼:“懒婆娘屎尿多,冒得也要屙。”那群堂客们马上撒手,把个陈师傅像面口袋似的,噗地一声甩落尘埃,一顿哈哈散去。

   那厮捂脑壳揉屁股,赖在地上不起身,“郑妹子,你都看到了,你要给我一个公道。”

   郑姐冷笑道:站起的人我冒看见,眼前只有一个地上四脚趴的。

   那厮恼了,“你眼睛瞎了倒也罢,怎么舌头打人,嘴巴那么缺德呢?”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郑姐跳起脚骂,骂得兴起,抡起手臂像是舞剑,指头戳戳好似点射;扯起裤角捋起袖子撩起白兜兜敞风。“咯世上心缺德才真正是缺德哩,诈一个学徒伢子的钱,这样的缺德事不是狗圜心做不出哩。”

   陈师傅气急败坏跳将起来,高声唤我对质,“邓伢子,你说我借钱不还,你拿出纸写笔载的来。”我惶恐,我可从没向郑姐透露半点口风呀。心里一个愣怔骂了龙哥一句,这小子就是个猪嘴巴,什么话都要拱出去。

   郑姐一把拦住那厮,“我的徒弟分得你有什么吼的”。旁边有人来劝架了,有看不惯的就数落起我的种种不是来,诸如骑单车进车间不下车的;上班时间干私活,用有机玻璃给妹子做钩针把、做衣扣、发卡的;还有在锅炉车间的前科,等等。

   郑姐脸涨红,柳眉直竖,凤眼横瞪,懔牙历齿,话中含杀。“我的徒弟我打得骂得,疯狗子咬不得。”

   下班了,郑姐走前,一幅跟世人都有仇的脸色。我跟在后面,就像被拴着牵着走一样。

   师傅在家中端坐,那牙巴骨咯咯地响,我像送上砧板挨剁的鱼。

   郑姐在前挡着像一面盾牌,“邓伢子当学徒,一个月只有二十几块工资,都被那个色鬼骗了去,你说怄气不怄气。”

   这是师傅家的规矩,如果郑姐说怄气,她的老公就不能生气。师傅朝我摆摆手,我明白:几天前龙哥做的那上千斤藕煤还摊在篮球场上,上班时龙哥就吩咐过了,要我下班后收了去。

   我刚起身就被郑姐一把拦住,问明原由后就数落师傅,你看邓伢子受了咯样大的委屈,还做得什么事啰!师傅不说话,顾自下楼去了。

   我站在楼上往下看得清楚,师傅在操场上把一砣砣藕煤装进箢箕里,一箢箕一箢箕担进杂屋里,再一砣一砣码成堆。白色的汗衫粘在背上,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清晰可见。

   郑姐端上一碗甜酒冲蛋,我手接过来滚烫滚烫的,端到嘴边时热气上脸,眼眶里湿热起来。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6:11

--  

   4.

   我跟着郑姐走,那里有两台织布机交给我。师傅说当个保全工不容易,要能够安装维修织布机,就要会开织布机能织布。

   走近织布机心惊胆颤,震耳欲聋的概念转换成了清脆的啪啪声。那梭子犹如子弹出膛,啪地从一侧蹿向两米多远的另一侧,啪地一下又蹿回来,我惊恐地扯着眼珠左右瞟动。梭子两尺多长、钢质尖锥,高速飞行。要是偏离梭道冲将出来,戳上谁谁都受不了。校正梭行轨迹就是保全工的活,师傅说,保全工的责任心就是被飞梭打出来的。这句话给了我勇气,丢掉胆怯,视死如归。

   郑姐站我身后左侧,比划着教我开机。我手无轻重,把那开机手柄只一推,那织布机欺生,发起蛮力冲将过来,将我撞得一个趔趄,郑姐正中我的肘击,扪着心口痛得弯下了腰;郑姐换个位置站我身后右侧,再喊开机,一下又被我肩膀撞中,捂着面门痛得蹲了下去。郑姐那浑似玉观音般的姣好身躯,竟是因我的愚蠢笨拙而变成了挨打的沙袋,这便如何是好。

   一女子由远处款款而来,那是薛敏。一般挡车工只看二十几台布机,劳动模范也不过三十台,但薛敏看三十六台,这是一种惩罚,漂亮在女人国里是原罪。郑姐指着我比比划划传达意思,薛敏一瞥对我,似狡黠有撩逗,杀伤力特强。

   薛敏与我并肩相靠,那左手压住我的左手,右手压住我的右手,嘴角轻扬,眼神传话,嘱我不要用劲,只需体会感悟。我在她的盈握掌控下,先是轻推手柄打慢梭,待转速正常后再往快车挡上一挂,把那织机柔情拂弄的温顺如猫。我看得心痒跃跃欲试,自作主张一下莽撞,猛地又被那蛮力撞一下,那身躯竞像一堵墙似的扑倒下来。薛敏稍侧身轻扭腰,擦身让过我的冲撞,笑靥如花,逗出来的眼泪闪动活泼。

   我开始独立看台。那两台织布机作鬼作怪,不是断纬就是跳纱,还有压梭死机。却见薛敏婷婷过来,三下两下排除故障开动机器,然后翩翩而去,两步之后又回眸一笑,韵味盎然。

   挡车是个累活,只说巡查看台,一个班下来等于走了三十公里的路程。所有的女工都仿佛身经炼狱,满面倦容,花容失色,步履蹒跚,疲惫不堪。以至于所有先进模范的感人事迹都是一段悲情故事,诸如体力不支、身体有病或家中有难等等,以革命的名义传播上帝创世记的旨意:劳动是苦难。

   薛敏则不然,且看她体态娇娜、步履轻盈地穿行于织机之间好似倩舞,腰扭款摆、左顾右盼,纤纤手指滑过布面犹如抚琴;一身花布衣白凉鞋精致俏丽,不时的拢拢长发整整衣衫,一丝不苟自得其乐,笑盈盈的展现着快乐和自信。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劳动,几乎让人陶醉,好像在欣赏一只美丽的蝴蝶起舞蹁跹。

   快乐劳动,把劳动看成需要而不是谋生的手段,这是何种高尚的境界。老祖宗马克思断言,人们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里,才能普遍具有这种觉悟。薛敏绝非现世凡人,因为她毫无悲苦快乐劳动,没有困难胜任工作,所以她不能当劳动模范。

   下班开班会,我突兀地站在女人堆里,四面的笑声冲着我来,我尴尬、茫然无措。郑姐救我突破重围,没有好气地命我车身转背,扯下一大把纸条来,有乌龟型的、瓢虫型的、毛毛虫型的等等,这肯定是薛敏那妞作弄我,走近我时将身温软一靠,趁我意乱神迷的那一刹那,便把那些动物粘在了我的背上、屁股上。郑姐高度警惕又满怀忧患意识,“邓伢子,你不要理会那个狐狸精。师傅娘子会帮你找个好对象的。”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7:18

--  

   5.

   当保全工还要学洗手。双手伺弄机器浸渍油污,那绝不是肥皂一抹水一冲了事的。龙哥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盛有锯木屑、合着茶枯水和肥皂水,抓一把在手里不断地揉搓,将毛孔掌纹里和指甲缝的污渍垢腻细细涤净,然后过水冲。

   排骨老兄过来找我了,肚子往前挺着,腾出背后的位置,让两手划桨似的甩动,口中大叫:徒弟伢子快过来。那厮热心办丧事,组织了一个“八人扛”团队,专司抬棺上山。我是他派定的其中一个。郑姐烦他,几次逼我退出那个抬尸队。无奈我碍着过去的师徒名分,始终不好驳他的面子。现在看他满脸喜气洋洋,准是又有人死了。

   龙哥拦住他,说是邓伢子今天有事,不去了。排骨素来不尿织布保全工,认为这帮子人已经妹化了,有什么男人气概。“龙伢子,你像堂客们一样蹲下来屙一泡尿,老子打转走人再不啰唣邓伢子。”

   龙哥恼了,旁边的一群保全工也恼了。男子汉闹将起来,不打架就赌狠。排骨冲着我叫嚣:“邓伢子,你跟我到烟囱那里去一下,我保证今后再不喊你去抬尸。”

   去就去。一群人走到锅炉间,抬头仰望那足有二十几米高的烟囱。“邓伢子,你爬到顶上去做三个,好好好,就做一个引体向上。”排骨说着把一双翻毛工作皮鞋往地上一墩,“我相送一双崭新的皮鞋,今后喊你做师傅。”

   我抓着铁抓手一把一把爬上,前十米没有什么不适,还扭转头向下面仰望的人群挥手;再往上爬有了感觉,仿佛烟囱直往向我的方向倒;再往上,感觉手有些松,脚有些虚,天旋地转;我将身死贴烟囱不动,大口喘气,下面喊些什么听不清,也不敢看;再往上几脚,看到了烟囱的檐口,檐口凸出。我定一定神,先让一只脚悬空;再定一定神,两只脚都悬空;双臂一发力,只把那头往上一探,额头、鼻子、嘴巴都蹭上了檐口。

   我下来了。越往下走,一个歇斯底里的嘶叫声越清晰,落地就看见了郑姐。此时排骨的每一根骨头都被骂折了,龙哥一干人个个也是狗血淋头。郑姐的喉咙已带嘶哑,她拿出镜子照我,一脸黢黑,额头、鼻子、嘴巴都破皮流血。

   排骨想溜,龙哥上去抢他手中的鞋,郑姐眼快手更快,抢过鞋子往那煤水坑里一扔,“赌赌赌,赌你娘的个肠子。今后你要再喊邓伢子,老娘就要割掉你额外长出来的那根筋。”

   郑姐一盆热水端来让我洗脸,她用毛巾细擦那些破皮,又拿出雪花膏匀匀涂抹。我说干什么要这样精致。郑姐怒嗔道,你说要干什么?昨天就跟你说了,今天要去对象。你倒好,把记性丢到烟囱里去了。

   我跃上单车就奔,堕甄不顾,郑姐追着喊喂,我刹车,郑姐挪步上车坐稳当,“你师傅娘子的炉锅还没有放好,你着急烧什么火。”我疾驶飞奔,慌不择路,颠颠簸簸,郑姐槌着我的背心说:慢点慢点,莫把师傅娘子的炉锅摔碎了。

   一路上郑姐絮絮叨叨,说那妹子是兵工厂的团支部书记,现在是进驻中学的工人宣传队队员,飞快就要提干的。“邓伢子,莫找挡车工做堂客,做一个三班就累得跟鬼一样的,还有么子劲招扶男人啰。”

   单车驶进一个小巷,七弯八拐,深径通幽。下车,进到一个杂院内,再往里跨进一个门槛,那是一个几家人共用的厨房,侧面有一小房间,里面光线极暗,依稀可见里有一床,床上有人坐着。

   郑姐进得门去大声招呼寒暄,我在厨房里择一竹凳坐下,正对里面那间房,接过一杯茶水没地搁,放在脚旁。里面说说笑笑,也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暗中有双眼睛在窥视我,像猫一样。

   也许是爬烟囱过于紧张,现在放松下来就觉得特别地倦乏。我把两腿舒展伸直,双手抱搂胸前,脑壳过重便有一下没一下的耷拉起来。

   郑姐大声说,多谢了,不坐了。我一个激灵站起来就走。郑姐恨起望我腰间一掐,“蠢宝,我喊走你就走呗?”这时里边传出话来:好走,不送。

   回来的路上,郑姐搁在我背上的那个嘴巴,水车似的翻着埋怨不停,说我木纳不懂暗示,竟然不找机会搭上一两句话;说我不精神,穿身工作服邋遢死哒;说我脸上青红紫绿冒看相,懒懒散散冒坐相。我无好气地回一句:我到如今还冒看见那个对象,不晓得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少、是人还是鬼。郑姐噗嗤一笑,伸过一张相片,“你蹲在那里像个狗熊打盹,人家妹子被吓倒哒,怕跟你见面,这是我霸蛮要的。”我看都不看,顺手往口袋里一塞。郑姐叹口气说,邓伢子你莫傲起傲起,如至今妹子俏,调子有蛮高哩。我问调子有好高,郑姐扳着指头算:一房家具,二老双亡,三转一响,四季衣裳,五十元工资,六亲不认,七级师傅,八面玲珑,酒烟不尝,十分听话。

   好多天过去了,郑姐找上我要相片,我把相片还给她。郑姐拿着相片斜眼瞟着,一脸的不屑说道:你看咯个妹子长得有好丑啰,就和南瓜一样。邓伢子,我们不要她了,郑姐再帮你换一个,包哒比这个好。

   事后龙哥告诉我,那个妹子传话来说是不谈了,郑姐跑过去发了一通好大的脾气,说那妹子的娘是狗眼看人低。话说回来又讲,邓伢子不是永久牌,是凤凰牌,这只鸟现在只是暂且歇歇脚,迟早是会飞走的。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8:04

--  

   6.

   公元1976年,我被借调到市纺织局。这个小城为工业化的梦想而大兴纺织业,小鸡孵蛋似的建起了毛巾厂、麻纺厂、蚊帐布厂、鱼网厂等等,我这样的保全工派上了用场,到处去安装纺织设备,打起了工业游击。这样,就没有了和郑姐朝夕相处的日子。再过两年,我调离织布厂,渐渐疏远了郑姐。

   公元1981年的一个冬日,我告别小城,犹如一只迟归的候鸟飞回出生地——长沙。

   我命多戕。呱呱坠地时劫落长沙,少小学子冰冻火淬,尚未成年便放逐洞庭秋风冷血。好不容易栖息到了这个小城,整个青年时代在女儿国里缠绵,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少小离家老大还。临行时捡拾行囊,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得以谋生的那些保全工技术不再需要了;脂粉堆里厮混了十年,居然净身出户。以至于我相濡以沫的妻子二十几年来,从未放过对我这段历史的审查。

   我刚到长沙不几天,师傅带着郑姐看我来了,见面说了一些努力工作、争取更大进步的勉励话。又说在我临行的前几天,郑姐苦守家中不动,就等着我来告别;这次赶来长沙,只是为着一份牵挂需要了却。郑姐一反过去的泼辣和亲昵,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笑,端似小家碧玉。

   不到半个小时,师傅起身喊走,郑姐顿时泪眼婆娑。我心重重地撞击一下,原来我对那个小城不可能毅然决绝,它的所有,包括陋旧贫乏、世俗平庸、恬淡简约、情怀人文等,特别还有郑姐,都是需要我装进心脑肝肠肺,填充骨髓、融于血液、浸渍发肤,随同羁旅、相伴终老的。

2007年4月4日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28:55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30:34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7/8/1 13:31:37

--  


--  作者:李姐
--  发布时间:2007/8/1 14:10:04

--  

拜读大作,被作者的笔尖牵到这,牵到那。缺乏文化生活的人们,用那原始的笑闹填补的生活空间,调皮、泼辣的一幕幕,跃于荧屏前。生动、风趣,笑语间的苦涩让人回味无穷。师娘的情爱写得更是扣人心眩。

谢谢!谢谢雄鸡报晓的妙文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