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永兴知青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30)
----  [原创] 湾里人(短篇小说)----- 何永洲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30&id=31754)

--  作者:李政协
--  发布时间:2007/7/1 15:36:54

--  [原创] 湾里人(短篇小说)----- 何永洲
               湾里人(短篇小说)
                 何永洲

        满打满算,在县文联工作已经6年了,可湾里人至今还不知道我上班的具体单位呢。因为在此之前,我在乡下一连干了整整10年的乡镇领导,才调进县文联工作的。县文联就在县委机关综合大楼办公,好些人只认县委机关大牌子,不瞧“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这块小门牌。一传十,十传百,湾里人就说我们在县委办公,就把我当成县委机关的领导干部了,就说我从乡官提拨当县官了。
      其实,并不是湾里人所想象的那样。这些年来,我深深感到,在县级文联工作是非常艰难的,除了写写文章,为业余作者看看稿件,办办有一期没一期的内刊杂志,再没其他优势了。在一些知内情的干部群众心目中,早把县文联看成了弱势群体,看成是养老的单位,休息的单位。其实也是这样,从行政职能的角度看,在全县众多部门,公章使用频率最低的,恐怕是县文联的公章。因为谁也不需要靠这个公章去解决实际问题,去获得实际利益。因此,无需我再往下讲,读者就明白不过了。文联是一个最没有权,也最没有钱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你看艰难不艰难。尽管如此,单位还得生存、还得运转。那就只有靠着向那些有权的人借权,向那些有钱的人借钱,来办好文联的事情。所谓向有权的人借权,就是争取领导重视,争取领导重视是一门学问。对于一个县来说,县委书记、县长,是全县人民的书记,全县人民的县长,社会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发展经济是中心的中心,文艺工作不能救死扶伤,无甚关系国计民生,可能一时难以列入领导的工作日程,这是正常而有情可原的。但是,你如果能够让领导认识到:文艺工作是精神文明建设中的重要一环;你如果能够让领导认识到:文艺工作能够为社会稳定营造一种良好的环境和氛围;你如果能够让领导认识到:文艺能够使经济发展,今天的文化就是明天的经济。那么,领导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你的领导,书记就是你的书记,县长就是你的县长了!
         下面我遇到的一个难题,就是通过紧紧抓住领导,采用向有权的人借权,向有钱的人借钱的方法而变通解决的呢!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看一篇业余作者寄来的短篇小说,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过,传来对方毫无客气的告急:“洲哥,前几天连降大雨,湾里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灾,你们县委领导快来看看吧……。”我脸红心跳脑壳突然膨胀起来,我算什么县委领导呢?但我知道电话是我湾里的头儿李除夕打来的。
          李除夕本同我老庚,我那年5月生,他生于同年农历12月30日傍晚,正好赶上除夕之夜,全家   在过年的欢快之中又添新喜,他教过几年旧学的父亲无限感慨地说:“这可真是难忘的除夕之夜啊,就叫他除夕吧!”这样,就将我老庚定名为李除夕了。李除夕是同我穿着开裆裤,一声老庚一声哥哥喊大的。可他初中未毕业就死也不肯进学堂门了,他说读书不好玩,不自由,写作文脑壳痛。我和他同桌,他十有八九抄我的作业,抄完作业就用那种自家土制的香喷喷的干红薯皮回报我,奖赏我,每天一小口袋。数学作业抄了无所谓,很难被老师发现,可两篇作文一模一样,就很快被老师发现了,将我和除夕留校了。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除夕在学校办公室被老师罚站足足两个小时后,天快黑了。那时家里穷得要命,我们没条件读住校,就每天来回赶十多里山路读通学。我怕摸夜路,既不敢说是除夕抄我的作文,又不敢说吃了他的干红薯皮,急得直哭。除夕没哭。反而憋了一肚子傲气,愣头愣脑的昂起头,对正在批改作文的老师说:“是我抄了洲哥的作文。”老师抬头皱了皱眉头说:“那就请你重作吧!”除夕却鼓着青劲脸一红:“我重作个屁”!老师桌一拍,眼一瞪立刻站起了身:“非重作不可!我决定明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改开班会,李除夕除了补交重作的作文外,还要向全班公开作出深刻检讨。”
         回到家,除夕托我将留在老师房里的几本作业本带回,说他再也不踏学堂门了。开他们班会,奈得老子卵何!后来除夕真的决心务农了。除夕务农来得比读书还认真,还负责。他说务农比读书自由多了,轻松快活多了,好像他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是务农的坯子。日积月累真的还学得一手绝农活。且不说浸种育秧、摧肥打虫、犁耙功夫,单说插秧就令人一惊,湾里有个名为田中之王的百担丘,长宽方圆几十米,他在田埂边向对岸斜着眼睛一瞄,撒下秧苗,撅着屁股弓着腰,左手快速分秧,右手一上一下在泥水里运动,像个插秧机。一会功夫,横平直竖的禾兜,就像条标准的绿化带抵达对岸目的地。村民点点头、挤挤眼、咂咂嘴,个个服了他,只不过那些年重政治轻技术,没有谁着意看重李除夕。后来作为湾里唯一高中毕业做回乡知青的我,当了生产队长,在此期间我精心培养李除夕。再后来,我别有他务,就让他接了我的队长。加上李除夕正直无私敢说敢做,连选连任一当就是20余年,从大集体一直干到包干,从生产队长一直当到村民小组长了。李除夕今天在电话里叫我县委领导,怎不叫我脸红呢?比当初让他抄作业换干薯皮吃,被老师留校罚站时的脸还要红。以往我也接过乡下人的不少电话,有的来自我曾工作所在地的村组干部,有的来自蹲点驻户,还有来自种养个体户或兴趣相投的文友。他们大都是因为子女升学、就业、参军、建房批地基,办理林业砍伐证之类。当然还有打官司上访的,求我疏通关系打招呼的,特别是湾里人更令我心烦脑胀,因为大多是三叔六伯兼亲带故的,就更随便了。他们家人有个病痛什么的,进城入医院办手续,找熟人优惠医疗费,借钱借日常住院用品,连远在广东打工的,都握着电话遥控指挥,要我为他们代办身份证、户口……你说烦不烦脑?当然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对湾里人自然有一份永远难以割舍的亲情和乡情,能办到的事应该要办好,可是,凭我这地位能办多少事?何况好多事早已依规依法走上正轨,都得按政策法律规定去办哩。妻子不欢迎这些人到家里吃饭,她嫌乡下人太脏,爱喝酒聊天,当然吃餐饭没关系,没政策规定。妻子懒得下厨,我可以自己动手,或者干脆领着他们上街吃个盒饭,问题就解决了。而现如今,李除夕电话不是吃餐饭的问题。他要我去家乡看看的意思,我一听就明白了,莫非是通过我穿针引线,从上面弄笔钱或一批物资帮助救灾补损。应当说这是正常的、应该的,可对于我来说就太为难了。
         晚上,我失眠了。一些陈年旧事如同记忆中的幕幕电影,魂牵梦绕挥之不去。
        我湾门前有条河,常年清澈见底悠悠荡荡,河里可摸鱼钓鱼,鱼多可卖钱。在我的印象中,湾里人大多彩是吃鱼长大的。河边长满了多年禁伐的水杉树、松树和樟树,这些树不仅四季翠绿为湾里添景润色,而且护着河堤和河堤内百余亩良田。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那片良田被憨厚勤快的湾里人整得四角四正,畦是畦埂是埂的。因为这片良田是我湾里60余户200多人口的重要生存来源之一,也是我们幼时捡禾线(稻穗),放牛的三爷爷将我们抱在牛背上学唱山歌的主要娱乐之地。不知不觉那片热土把我养大了,参加工作了。
        每每逢年过节回乡,和湾里人端着粗黑大碗喝“红薯烧”时,他们就向着我没完没了的,说些前尘往事:你出生时是我和二婶接的生,刚生下你就浓眉大眼的像个男子汉;你那年摔在塘里,好在我正在塘边洗衣服,算你命大;砍柴的日子你还记得不?口干肚饿时你就带头偷人家的黄瓜、偷集体地里的红薯吃。可不是,那时,干了坏事我们就躲在牛栏楼上过夜,不敢进屋,弄得父母点着松光山脚田野河边到处喊个遍。急怒得老队长眉毛一竖,烟筒一甩,说要罚工分,湾里人就说算了算了,孩子还小,下回莫做就是了。他们还问我,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唱戏么?用柴火灶上锅底黑烟灰和生产队盖章的红印油打花脸,说唱就唱,快活极了。我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
         记得那是高中毕业后,我踌躇满志,真想在广阔天地里干翻大事业。白日里和湾里人同流汗同劳动,晚上还写稿编黑板报,编成的黑板报挂在村头路边,要湾里人看形势知政策。我还带头把湾里的好人好事编成顺口溜、三句半、渔鼓词什么的,将湾里有点文化的青年男女组成了业余文艺宣传队。锣鼓法器是湾里老人从自家找出收藏多年的“古董”,二胡是自己用蛇皮蛋白蒙好的,就这样在村头自编自演起来。那些湾里的真人真事由湾里人演给湾里人看,台上台下欢喜得前仰后合,差点笑掉了牙。四叔公还用烟筒脑壳轻轻敲击我的头,摸摸长须将老拇指竖起来。半夜了,三姑六婶还快手快脚悄悄弄了米糍粑,搞来香葱鲜白菜,煮了一大锅,说演戏的饿了,都来打个夜平伙。湾里人还让我们宣传队的每天只出半天工,下午排戏,说他们想看戏,有戏看干活才有劲。想起这些,现在觉得真的好有味道。
         后来湾里人还选我当了生产队长,我觉得自己终于当上了200多号人的“官”儿,心里美滋滋的。不料恰逢恢复高考,目睹一批批农村青年跨入大学、中专门槛,我就有些眼热。于是,黑板报停办了,戏班子也散了,我整天攻读ABC去了。结果呢,偏又名落孙山,但我仍不服气。后来当了民办老师,再后来转了公办老师。就和湾里人慢慢疏远了。如今想来,我当队长时既未带领湾里人致富,也未为湾里人办丁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事。而是一味想着跳出农门,真的有些对不住湾里人,总想寻找机会报答他们,心里才踏实。
           现在湾里遭受了特大洪灾,我心里当然有种难以明状的不安,就想专程访故。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单位没有车。以前我总是携妻带儿,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回家过年休节,一到老家湾里人就如众星拱月围着我那部豪华的车子团团转,伸出粗大的手,在车壳车灯上,拍拍摸摸、摸摸拍拍,随后就陪着我问这问那,聊聊侃侃、侃侃聊聊,没个完,母亲每天都得多烧几壶开水。将自家黄泥地里种的那些甘甘甜甜的嫩绿茶叶耗去一大半。从前我在一个大镇当领导,那个镇真是肥得流油。镇政府有4台车,且都是像模像样的小车,最差的也是北京吉普。同时驻镇的七所八站都配上了车,还有镇属企业,个体老板的车,一台比一台“年轻”,一台比一台豪华。记得那时我一年回老家几次,有时觉得镇里的车档次太低,就伸手借用企业老板的车。借了车不算,有时还借“油”(在企业报发票)。逢年过节,我在家一住几天,还加班加点到车站接送过打工妹。父亲逢人就夸奖说,我儿这才是当上了像模像样的官儿,你看,连车子都一年一个样,一年比一年高级。他高兴而十分得意地用老粗的手,在车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敲敲,这“乌龟壳”,据说至少得值几十万元哩!而如今呢,进了文联这清水衙门,连车轮子都摸不到一块。记得调进文联的头一年春节,不知是我们习惯了在老家过年,还是那来的冲动和决心,单位没有车,我就冒着大雨带了妻儿坐公汽回乡了,县城离老家75公里多,下公汽后还要走上两三里村道,我们踏着坑洼泥淋村道往前走,连年货都被雨打湿了。回到老家屁股没坐稳,父亲就问:你的车子呢?司机呢?妻子做了个鬼脸瞧瞧我,好像在示意我千万别向父亲 说实情,怕老人家失望。我会意地对父亲说,车了正在城里维修保养哩,一时用不着!……
         从那年起我就再也没去过老家过年过节了,顶多让儿女去应付应付,看看长辈。这回呢,看在乡亲们的份上,不去实在不行了。为使脸上有光,还是借台车吧,我终于拨通了几个熟悉单位的电话。可这些单位听说文联要借车就大打折扣了。这儿说局长要用车,那儿说书记正用着,还有的叫苦连天,不是说没钱买油,就是说年久失修车子开不动。那口气,好像比文联还要穷。既然是这样的情况,既然是这种预料不到的结局,那就没必要打扰人家了。我气愤地将话筒放得卡察一声响,甘拜下风的在心里咕噜了几句,他妈的都是些视利眼,老子干脆租车算了,难得受这份窝囊气。
          我在出租停车场瞧了瞧,选好一台油亮崭新的“桑塔拉”,车没什么说的,和我以前坐的相差无几,可就是那棚顶上“出租”二字伤脑筋,我就和司机商量是否能把车棚顶上写着“出租”二字的三角牌牌取下,司机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我说是为了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取下牌牌办事要方便些,并答应另加司机20元取牌费,司机基本同意了。其实我是想取牌后湾里人就把“桑塔拉”当成我单位的车了,我脸上有光。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对方的声音好像很熟悉,他说他是李除云(李除夕的老弟),从深圳回老家来办户口迁移证,要我带他到公安局户政股一趟,他带私车来的,正在路上,约莫半小时到达。事情往往就如此巧合,我兴奋而礼貌地招呼出租车司机,说我有急事要处理,下回才租他的车,急忙谢了走人。


--  作者:李政协
--  发布时间:2007/7/1 15:40:20

--  
      李除云的车是一台豪华的“猎豹”,他说花40多万元去年才买的。在回家的路上,我了解到李除云在深圳发展10多年了,他率先创办煤气站,现已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了。他娶了妻,买了房,现准备迁户口定居深圳。我说你哥除夕知道吗?他说知道了,除夕打了电话要我找你办迁户的事,说你们当官的办事顺当麻烦少些。说着他就用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熟练地弹出一支“大中华”,递给我,又继续掌握他的方向盘去了。我看他身上穿 的“老爷车”西服,手上戴的双金戒,就说他这些年在外头混得还像个人样儿了。他随即叼出一支“大中华”捏了一下防风打火机,随着车的飞速腾云驾雾起来,趾高气扬笑呵呵地说:“我银行里还欠着几十万哩,哪顶得上你们端铁饭碗当县官的。”我闷着头,皱了皱眉眼,猛吸两大口烟,说:“除云老板,照你说的要当官才好,才有用。”除云紧接说:“当然啦,当官的钱不在手上而在嘴上,只要发句话,钱就哗哗来。比如这回大洪灾,灾民首当其充就是靠着当官的。”我说:“你也知道湾里受了灾?”从电视上早见到了,湖南遭大灾,郴州更严重,我在电话里问了哥哥除夕,不问倒不觉得,一问就掉泪了,那帮工友听说后都流泪了。”“那你们当老板的就多捐些款吧,流泪有什么用?”我说。除云稍带刹车,双手画圆般地紧握方向盘快速绕了一圈,说:“哪里捐得起款啰,其实我们在外打工的也是马屎面上光,肚里一包糠,空架子哩!”他又说:“不过湾里受了灾,遭了难,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像只铁鸡公一毛不拔吧!”
      小车在颠颠簸簸的慢速前行,这时我才感觉到早已拐进了村道,到老家了。果然如此,湾门前那条小河已是面目全非、遍体鳞伤,远处看,像条披满泥沙、受了伤的蚯蚓在痛苦中挣扎。通往河边的路不见了,欢快柔和的细流声不见了,残存的几株古树新木醉汉似的东倒西歪,未留下半片绿叶。那连片一百多亩良田,连同将要秋收的庄稼,被苦苦深埋在乱沙怪石下痛苦呻吟着。湾里人哭了,我哭了。他们仍旧陪我一起喝“红薯烧”,可没了从前那份情致,没了往常那份热烈,也没有了那一阵阵甜美和谐的笑声。只是拍拍我的腰,像是在为我掌腰壮胆:“来也来了,就多喝两杯!”“喝啦,别讲客气,酒还是有喝的。”“不过,你在乡里县里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据说现在又在县委上班,就帮湾里人找找救灾的路子吧!”“路子不路子,洲哥心头儿早就有了谱,上回我们在电话里讲得好好的,来!洲哥,兄弟加老庚,喝了这碗!”李除夕真诚地看了我一眼,碗一端,头一仰,喝了个碗底朝天。我这才认真地看了看李除夕身边的空碗,又将目光移上李除夕,他身上还是那种粗气,还是那种骨气和豪气。我湾里人喝酒,用的还是那种黑不溜秋的蓝花边粗碗,那种碗坚牢耐用,尽管酒桌上千锤百炼,碰碗常常被弄得山响,但从不缺口少边的。满上蓝花边就足足能装四两酒。我觉得那只空碗有着浓厚的亲切感,空碗仿佛在对我说话,你应像从前那样爽快点,快喝呀,我已经早被人喝到肚子里去了。我不好意思了,碗一端,眼一闭,咕咕咚咚也像除夕那样喝得干干净净。李除夕喝了酒,话也多起来。李除夕说:“洲哥,我俩是老庚,又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在初中时还是同桌,我觉得你一直在帮助我。”李除夕又说:“你看啦,读书时给我抄作业,做农时你又推我当生产队长,架电修路搞公益事业时你又捐资支助我,现在受灾又找你帮我,我欠了你许多情呢!”我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更谈不上谁欠了谁!酒过三巡,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李除夕说:“我真的好羡慕像你这样有文凭有学识的官儿,前些年我也随大流去过广东打短工,因没文凭真的吃了不少亏,这儿搞基建,只能叫挑砖搬瓦,那儿修公路,只能叫抬石头推板车,干的都是要命的苦力活。我断定这辈子自己是没有出息的。”我醉得天旋地转,红着脸说:“李除夕,别给我带高帽子了,其实,你就像你的名字那样,李除夕,你是有出息的。看看啰,这些年头湾里修路、架电、引自来水,那样不是你打头呢,像你这样一连干上二十几年湾里头儿,又能办这么多的实事还少见呢,群众会给你记功的呢!”“功应该记在你头上!”李除夕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说:“洲哥,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这时,他的脸更红了,又说:“洲哥,我们好几年没一起喝酒了,现在见你突然老了许多,据说那年为湾里搞自来水工程的事,连累了你,使你的“官路”仕途还受了很大的影响,是不是还受着气!”我眼睛一亮,说:“那没什么,我现在不是一样的当干部,一样的拿着国家工资么!”
       那是6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那个很富裕的大镇担任党委书记,湾里人为引自来水的事找过我。当初,湾里60多户200多口人仅有一口小井,井水常被山上田里的污水渗透,难有几时见到井底。遇了夏秋干旱,连污水也难保证饮用。湾里人就只得长期饮用村前那条河里的水,河水里农药化肥死猪牛粪样样齐全,而大伙从庄稼地里满身是汗赶回家,喉咙里渴得几乎冒烟,就直奔灶屋抓了水瓢,咕咕咚咚喝下半瓢早晨从河里挑来的凉水,算是解决了问题。也因喝这种河水上呕下泻致病的可不少了。湾里人就拿着报告往上头找人,想从5里之外的山腰间引水进村,奔波几年无结果。见诚实厚道的兄弟叔伯眼巴巴的,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我,我心一横,就从镇财政的计划生育专款中划拨10万元,支助引水工程。不到几个月湾里家家户户用上了叮咚泉水。正在全湾个个对我不胜感激之时,问题也来了。年终市县计生检查中,发现经费不对路,我只得如实汇报责任自挑。原已考核拟提职升级的我,现在官职不免,重用无靠,没有行文胜似行文的口头处分临头了。有人说要是不出这事,县委常委早当了,怎么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这也没什么,反正我能写两下子,组织上安排到文联完全对路了。可遗憾的是,这些年头总没写出名堂来,怎么也写不出钱来。写来写去书倒出过几本,要是湾里求援的不是钱是书就好了,我倒可以捐出数千乃至上万册。可现在要的是救命钱,不是救命书呀!
     喝完酒,李除夕还向我详细汇报了湾里受灾情况,政府出台的救灾措施和补偿政策。他说这回洪涝百年罕见,房屋全到1户,半倒4户,冲坏良田128亩,水渠32处,道路2公里,特别灾情偏偏来自秋收前,有70余亩稻田颗粒无收,全湾直接经济损失180万元以上。政府只拨给20万元加8吨大米,还要分期分批,说是以奖代投。我问:除了政府资助还有别的门路么?李除夕说没有了,想了一下又说:“那就全靠洲哥了,因为湾里在外官最大又距老家最近就数你了,我还通知了所有在外人员,包括广东煤气站、皮鞋厂打工的,还有几个在城里踩三轮车、拾废品的,因他们没有电话和手机,联系不上。”哈哈……,我付之一笑,踩三轮车和拾破烂的就算了,通知也没用。这个老队长,连踩三轮车的也不放过,工作细致得细到拾破烂的头上去了,看来我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脱的。虽然湾里在外工作的人不算少,比我官大的也并非没有,可是比我官大的却远在千里之外,比如有个在北京某杂志社工作的什么官,是个处级干部,可是前两年退休了。就是还在位,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处级又有什么用呢!官小的呢,除了下个通知就不列为重点联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于是我就对着李除夕和几个组干部耍起了官腔:“没时间了,我该回单位了,你们不要这儿电话那儿联系东串西跑了,到时候电话费、车旅费谁给你们报销。开救灾会不是强调生产自救么?快安排组织生产自救吧,等待是没有出路的!再说,比起人家大灾来,我们又算小灾了。该考虑的政府通盘考虑了,政府支助虽是杯水车薪,可也体现了党和政府的关怀哩!其实,政府也有困难,灾祸大,受害广,政府这个家也难当,这都是需要我们共同理解的!”听我一番话,几个组干部目瞪口呆,立在路边,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一时说不出话来。
     打道回府,已是第二天下午3点多。这回亲临故乡,虽然我拿出了上级看灾的领导威力,对几个组干部讲原则,耍官腔,批评他们的等靠要思想。可我内心还是同情和理解他们的,无论采用哪种方式,我总得对湾里有所表示。如果毫无“表示”,就等于湾里人白白培养了我,白出了人才。于是,我直奔县政府救灾办公室,想问问全县救灾补损底细,关注一下我湾里的补损款,办公室的一位女同志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分配我湾里的20万元和8吨大米,很快会分期分批到位,最迟11月底会全部到位。但有个条件,就是要看恢复生产进度和生产自救总体任务完成情况。第二件事呢,说他们救灾办的同志已到县委宣传部找谷部长去了,为的是编写一本《抗洪救灾群英谱》,正要找我,都说我到乡下去了,乡下又接不通手机,现在来得正好,快到县委宣传部去吧!
     谷部长把编书的事全托县文联负责了。他说这部书一定要高水平、高标准,通过报告文体形式,反映出全县抗洪救灾的真实面貌,反映出广大干部、共产党员、解放军指战员、公安干警、武警官员、广大民兵和人民群众的高度的革命英雄主义和无私奉献精神,反映出抗洪救灾中英勇奋战、顽强搏斗,涌现出的一大批可歌可泣的英雄群体和先进个人。听了半天,我感觉到有些害怕和紧张了,本就穷得揭不开锅的县文联,哪有经费编书呢?正在这时,我看见谷部长喝了一小口茶水,咂咂嘴用舌尖润了润唇,就知道他还会往下讲。因为宣传部长的嘴不像一般人的嘴,一讲就是一大套。果然他往下讲了。他说至于经费问题,是县委的事,请文联马上写一个关于撰编《抗洪救灾群英谱》的申请报告,并附上编写具体方案和经费预算方案,然后再由他去找县委雷书记。这样,我悬着的心才掉下来了,落到实处了,才松了一口气。我高兴得流出了热泪,真没想到又一次向有权人借权,向有钱的借钱的机会来临了。机不可失,我特别慎重,拟定申请报告之前,我还凭惯常经验将两位县领导的心理仔细分析一番。
     雷书记和谷部长从个人感情的角度讲,向来关系还可以,加之谷部长工作得力,全县宣传工作已有连续两年挤进了全省10强,给雷书记脸上就更添了光彩。宣传工作在全省有了影响,下面的群众就曾经这样评价说,谷(部长)子长出来了,金黄黄的丰收了,这是土地肥沃和阳光充足再加上自身努力的功劳。而有的群众又反驳道:如果雷(书记)不打,雨不下,谷子那能生长呢,还不是永远埋在土里,这时,土里和阳光能有啥用?因此,这些年来宣传工作在全省领先,完全是谷靠雷,雷催雨,雨长谷的结果。这回大概先响过了雷,所以谷子有了动静。
    我把长长的申请报告和预算方案交给谷,谷接过报告眼睛一亮,说,怎么要10万元呢?太多了吧!我说谷部长,你是我们的直接领导,也是县文联的贴心人。我就实话实说吧,文联穷得盖不开锅,想趁机弄点办公费,就靠着你在常委会上和雷书记那里多美言几句,这10万元问题就解决了。至于这本书,我们一定会用党性担保,按照你的要求如数如质弄好。谷点点头说试试看吧。

--  作者:李政协
--  发布时间:2007/7/1 15:41:43

--  

   言也美了,力也出了,事也办好了。我佩服谷真有两下子。10万元呀,好不容易,真可谓打大雷下猛雨。我高兴得睡不好觉,抓起床头电话拨通了湾里李除夕家的电话。我冲动得顺口说,李组长,湾里有谁捐款么?对方答:直到现在没收到一分钱,归根结底还靠你这县领导带头哩!我说带不带头无所谓,几万块钱我是有权划拨的,没等我说完,对方一路称赞,一路感谢没完没了。还说到时候湾里一定隆重举行一个抗洪救灾答谢会,庆功会,一定请我光临。
   天啦,我不该把话说得太急、太快,钱还没到手,八字没一撇。我急得头上冒出了汗,心跳、气粗、脸红,后悔自己不该死要了面子,就痛快答应几万块钱。可是钱还没到手,就是钱到手了,也还得变着法儿弄下去。不然又会像上回拨自来水工程款那样受批评和口头处分。可是话又说回来,假若为了集体受一次口头处分就能弄到几万元,我宁愿再受100次这样的处分。因为目前的钱好难搞到呀,全县29个乡镇几乎乡乡受灾,县城内的机关、厂矿、学校、医院也不同程度地受了灾,各单位连办公费都拿出捐了,运转难保。到那里去弄钱呢?要不是偶然碰了出版救灾专集这件大好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哩!现在我把这10万元谋划了一下:按县委要求这本书版1000册,包括县委、县政府救灾文件和有关讲话,书的总容量约12个印张,采色硬壳内部出版。约需2万元,采访、组稿、撰写、审校各种补助再算上1万元,文联留存2万元,满打满算,至少有5万元可以灵活使用。若是湾里人真的把我当成了县委领导,真的能以县委的名义捐出5万元,那比在北京的在深圳办煤气站的威信就高多了,至于一般在外打工的,比如那些搞基建的挑砖送瓦的、扛水泥抬石头替人修路的、采三轮车收废品的就更不可能比。我一边兴奋着、自豪着、等待着。一边安排落实编书任务,全力以赴进入角色。
    3个月过去了,我突然接到湾里准备召开答谢会的通知,我准时赴会了。见到参会的大都是好些年没见过面的湾里人,欢聚在湾中央大公厅里的几十桌酒席上,李除夕组长一见到我就把我拖到最上席头号坐位上坐着。他摆出了一副养尊处优、洋洋得意的领导架式,兴奋地瞧瞧从四方回归来久违了的湾里人,抢先端起了酒杯。我觉得这些人呢,捐款不积极,喝酒就来了。拾废品的周苦丁来凑什么热闹呢?我看见李徐夕的弟弟李除云给乡亲挨个递烟,心里老认为他是虚情假意,很为不快。有本事就弄上几万元嘛,递根烟算什么体面,能解决问题吗?正在这时,只见会计递给李除夕一张红纸,红纸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大概是捐款清单了吧。李除夕一手张开了红纸,一手叉着腰,站在厅中央大声说:请大伙息言,现在我来宣布捐款救灾情况,但需要说明的是,我这里无论职务高低,官衔大小,一律按捐款数额排列,请别误会了,最好来点表示谢意的掌声。
    李除云10万元
    周苦丁8万元
    本县县委5万元
     ……哗啦哗啦哗啦,有鼓掌的、有放鞭炮的,还有吹喇叭拍腰鼓的,李除云、周苦丁还举着酒杯开开通通,谦谦虚虚向我敬酒,我顿觉全身发热,脸蛋儿比喝了酒还红。

   联系地址:湖南省永兴县文联
   邮编423300电话13975746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