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一江秋水
-- 发布时间:2007/12/16 8:33:36
-- [原创]难忘的一九七七(下)
难忘的一九七七 (四) “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她唱完,开始言归正传,熠熠的目 光直射在我脸上,我不得不避开这灼人的目光。 “我们成立一个复习小组好吗?”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说,离考 试还有半个月,我们可以有系统有计划地复习,又说,两个人复习可 以互相促进,效果很好....我能说什么?只有不由自主地同意。 自此每天下班后,我就挟上书本到她宿舍去。在那散发着少女气 息的兰室中,我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梦幻般的甜蜜。很快地,我 就发现她非常敏慧,接受力和记忆力都极强,基础知识很扎实。令我 吃惊的是,她竟只有高小毕业的“文凭”(她比我低三届)!我敬慕 地望着她,在她那精致的小脑袋里究竟藏着多少知识呢?在她那极富 线条美和弹性美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少青春的活力呢?她的每个声音, 对我变得宝贵起来,都象甘霖一样洒在我的心田。并且,她又是一个 狂热的文艺爱好者,她的舞跳得相当好,舞姿轻盈,娴熟,这是我偶 然发现的。 那一次,我照例去敲她的宿舍门,隔壁一位妹子告诉我,她在礼 堂。我到了厂礼堂一看,只见许多少男少女在热烈的舞曲中翩翩起舞 。我想退出门,谁知她看到了我,立刻欣喜地奔过来,全然不顾同伴 们惊讶的目光,热情洋溢地说: “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跳舞吧!” 我惶惑地说:“离考试只有三天了,哪有这份闲心....再说,我 也不会跳。” “我俩作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我,天真地快活地 说:“我教你,保证十分钟出师!”逗得那些妹子们都笑了。 我愈加慌张,搂着她的软腰不知怎么办,她一边教我动作,一边 说: “青年人哦,不要死钻书本,我最不喜欢书呆子。要热爱生活善 于生活,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你说是吗?”她的神情活象一位小学 老师在教导不懂事的学生。 我点点头——在她面前,我总是显得笨拙。 时间过得飞快。终于,我们迎来了生命史上有意义的一天。 12月17日,一个好天气。太阳似乎也挺高兴,一大早就在东方山 巅露出亲切的笑脸。尽管冬日的寒气凛冽,可我激动得全身发热。这 是盼望已久的一天,这是实力的决战。从跨出校门到今天迈进考场, 已整整过去了九年(67届的初中毕业生实际上68年才离校)!现在, 我将要象其它 570万考生一样,接受祖国的检阅:是否虚度年华?是 否有能力担起四个现代化的重任? 我们这片地区的考场设在公社中学。叶芳在岔路口等我。今天她 没穿喜爱的红装,而是穿着花色素雅的冬装,神态也是兴奋异常。象 大多数临考的学生一样,她兴致勃勃地猜测着考试题,并谦逊地声明 自己的希望不大。 学校操场上有十多个背着枪的民兵在巡走,在教学楼前的地面用 石灰划了一条白色“警戒线”,意在阻止无关人员入内。好家伙,居 然动用了武装民兵,无端地增加了几分紧张气氛。 试题在开考前一刻钟才从保险柜里拿出来当众折封。这时候,我 就象一位临阵的将军,既激动又冷静,连自己也吃惊,十年没有经历 这样的场合了,怎么会如此从容不迫胸有成竹?试题并不难,我一口 气做完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提前半个小时交了卷。看看叶芳 ,她也显得很轻松。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呵呵,我们终于没有败阵 ,在祖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能够挺身而出。 考试进行了二天。我是考的文科,共有语文、数学、政治、史地 四门,语文中的作文题是:心中有话向党说。我估计没写好,因为我 有个毛病,考试时写的作文大多不及格。 现在,我和叶芳都在焦灼地盼望着考试成绩公布,这段时间比考 前的复习时期更使人紧张。日历一张张地撕去,1978年的元旦也过去 了,仍然悄无声息,难道我们名落孙山了么? 1978年 1月17日,我休班在家,正拉着小提琴解闷,忽然叶芳跑 来了,一见面就不顾一切地捶着我,跳着笑着,我立刻知道,喜事来 了!果然,她拿出一张“初选通知书”给我看,高兴地嚷道: “啊,胜利了,胜利了!” 我忍住笑,说:“这还只是50%的可能,要等‘入学通知书’来 了,才能宣布——我们胜利了!” 她噘噘嘴:“现在只剩下体检和政审两关了(笔者注:当时高考 要经过三关:一、初选,相当于现在的上了录取分数线;二、体检; 三、政审,什么家庭出身、父母有无历史问题、全家人在文革中的表 现、本人的现实表现,等等,要将一个人的祖孙三代的所有事情都搞 得一清二楚),这都没什么问题,你太多虑了。” 我没再说什么。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计划跟不上变化。 三天以后,我接到周校长派人送来的“初选通知书”,并告诉我 第二天去县招生办体检。小镇的街上,用大红纸张榜公布了本镇入选 考生的名单,共 8人,我排在第三,叶芳第四。我当时那个高兴哪, 几乎要变成第二个范进了! 翌晨,叶芳和我一起乘火车到了县城。 在县招生办公室里,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对我说:“你的事情 真难办!想不到你们铁路上还有一些这样的干部!” 她话中有话,我忙问:“怎么啦?” “这样的干部真不知一天到晚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年轻的 女工作人员一提起铁路上的干部就似乎余怒未消,弄得我也为这些干 部害躁了,“你知道,地方上的电话不能直通你们车站,我们想尽了 办法才与你们分局的总机接上线,请她接通专管大学招生的领导。可 她说,分局根本没有人负责这个事。我又请她接分局政治部,满以为 找政治部主任大概会有办法....” 我打断她的话:“找政治部主任干什么呢?我听了半天不明白。 ” “通知你来体检啊,要是到时没来体检就算自动放弃上大学,你 说重不重要?”女工作人员解释说,“你猜你们那位主任怎么说?他 说:‘这么点芝麻大的事也来找我?你以为我闲得没事干?这事不归 我管!’他啪地挂上电话。我没有办法,又好言央求你们的总机帮我 接通了管教育的科长。听教育科长的声音倒是个斯文人,但也是竭力 推脱。他委婉地说:‘我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过问这件事!’少 见,真是少见!”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苦笑,心里明白,这类事情她少见我却不 少见。 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又拿出一张《政审表》递给我,灵巧的小嘴快 速地吐出一连串的嘱咐,大意是叫我把表交到车务段去签意见,千万 不能再误日期。“记住,必须在四天内把表送来!”她加重语气说。 我诺诺连声,起身告辞,与叶芳一起去体检处。 下午 5时,全部检查完毕,我们找了家饭店吃了饭,然后顺着破 烂不堪的街道慢慢向火车站走去。 “我们不坐火车,搭末班长途汽车回去吧?”我建议道。 “不,”她柔情地瞥了我一眼,“我姨妈就住在城西,今天我们 到她家休息一晚,明早回去,行吗?” 我无条件地同意了。 一种异样的激情在轻轻地鼓动着我的心扉。我曾见过许多美丽的 姑娘,可是竟没有一个能与眼前的她相比!每次一看到她,就象眼前 突然出现了奇瑰的山光水色,令人快乐、忘情、浏涟难返。这是什么 原因?我思索着,终于明白了:理想与爱情,同时在我的心中播下了 种子。 夜幕徐徐降临,万家灯火将这小城点缀得灿烂辉煌。 (五)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1 月26日,周校长派人给我转来一封信,里面是一张纸条: 于浩同志: 请务将政审表于25日前送交我办,不可有误! 县招生办公室 1978.1.24 我仿佛挨了一闷棍,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那人:“这信怎么今天 才送来?” 那人歉疚地回答:“我和周校长昨天有急事去了,很晚才回,回 来后才看到这封信,真是对不起。” 我敌意地望着他,觉得他甚至连周样校长都可憎之极!但冷静下 来一想,怎能怪他和周校长呢?该诅咒的是车务段的官僚们!我从县 里体检一回来,当天就将《政审表》“车递”(笔者注:铁路机构的 一种内部信函传递方式)到车务段去了,还特地加以说明,请他们在 24日前寄到县招生办去。谁知道这些官老爷们是怎么搞的!?我真的 好想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骂他们解解气! 那人好象要将功补过似的,为我出了一个主意:“你赶快自己去 车务段拿,可能还来得及!” 我眼前一亮,对,只有这个法子了。送走那人,我马上找到叶芳 ,她听了比我还急:“今天就去!什么,没车?那么明天清早去。我 正好有几天补休,陪你一起去!” 第二天早上,我跟站长请了假,与叶芳一道出发了。 车务段段部设在邻县县城的火车站,要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只能 乘慢车,我在的那个小站不停快车)。与自己心爱的妹子一起外出乘 车,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她的天真活泼,她的柔情安慰,使我暂时忘 却了忧愁。 到了车务段办公大楼,我叫叶芳在传达室等我,自己就直奔“书 记办公室”。上了楼,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房间 里一个大铁炉烧得通红,正书记不在,副书记正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 看报。听见门响,他抬头一看,不满地说: “你为什么不敲门,嗯?” 我赶忙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起《政审表》的事。那书记一边 继续看报,一边淡漠地说: “你没看见我忙得很么?再说,我也不管这事,你去别的办公室 问吧。” 我只好退出,找到了油光满面的人事主任,他正在与一位老同事 谈笑风生地打电话,听了我的来意后,只挥挥手,叫我去找工会主任 (那时还不称工会主席)。 身材瘦小两颊没有一点肉的工会主任正在津津有味地啜茗,他耐 着性子听我讲完,就定定地看住我和颜悦色地说: “你参加工作不满五年,上大学就不能带薪就读,划不来啊。” 他很响地喝了一口茶,渍渍嘴,补充道:“你为什么一心只想考 大学呢?真地还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么?哈哈!” 我心里很生气,虽然强忍着,言语还是有些不恭了:“主任,现 在的政治课不是你这样讲的。” 他大约没听懂,茫然地注视着我。我焦躁地说:“主任,我是来 问你,《政审表》签好意见没有?” “哦,《政审表》?没听说。”他修养好,毫不在意我的神态和 语气,又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茶:“既然是《政审表》,你应该去政 工组问哦。” 我咬紧牙关,昏昏晕晕地又去推“政工组”的门。房间里烟雾腾 腾,人声嘈杂,十几个人围着一盆木炭火正在打扑克,门打开了,居 然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下。我只得大叫一声: “姜组长!” 喧哗声立刻停止了,二十几道目光“刷”地一齐向我射来。人群 中站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问: “你找我?” “我的《政审表》签好意见没有?”我冷冷地问。 “什么表?进口的吗?”他趁着稍憇之机大挖鼻孔。 “《政审表》,是考大学的《政审表》!”我满腔怒火直想喷发 。 这次他听清了,把扑克放到桌上说:“暂停五分钟!我有点小事 ,不准偷看牌啊!” 他把我带到他的办公桌前,骚了骚头,迟疑地说:“噢,好象是 有这么一张表,那次不知是谁给了我....唉,什么东西都要我签字盖 章,好象我是签字机器,他们就晓得当官....好,你等等,我找找看 。” 说着,他便拉开抽屉翻了个遍,没有找到,又拉开下面的小门, 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还是没有找到。他抓抓头皮,又去开 文件柜的锁,翻来复去,没有!他住了手,问: “你是什么时候交来的?” “22日车递过来的。”我有些担心了。 他沉思一会,忽然气扬起手,朝那群又开始谈笑的男女大声说: “喂,你们有谁看到了一份《政审表》?” 那些人乱七八糟地回答“没有”,“谁管这个事,吃饱了没事干 了?”姜组长不准备再找了,无言地盯着我,神情有些狼狈。 我心中陡然一凉:“弄丢了?” 他用手掌拍拍突出的额头,忽然走到墙边,伸手到挂在钉子上的 呢子外套口袋里摸索一会,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打开一看,惊喜地 道:“哈,原来放在口袋里,你看我这记性!” 我悬着的心落下了,忙问:“签好意见没有?” “马上就签马上就签!”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办公桌边。 “真是的,四天了,还没签意见....”我忍不住埋怨道。 “个人的事,等一下有什么关系。”他不以为然地说。 “等到什么时候?”我发怒了,“人家招生办公室在24号就要上 报,今天几号了?” “唉,我一天忙到晚,哪有空时间?”他提起笔正要写,忽然又 停住,“哎呀,党委还没有批意见呢....” 我急了:“这是党委交给你的!” “不行不行,”他头摇得象拨浪鼓,“没有书记的批示,我可不 能作主,出了问题谁负责?这是制度,是组织纪律性,你晓得不?这 样吧,你赶快去找书记批个字!” 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接过表转身就走。可是副书记已经不在“ 书记室”了。我看看手表,12点,恍然明白,立刻跑到书记家。谁知 书记家正在大宴宾客,高朋满座,劝酒声劝菜声响成一片。我大着胆 子走进去,把《政审表》交给书记,请他批个字。 书记接过去看看,皱皱眉,说:“这事还要党委讨论....这样吧 ,今晚上我们研究研究,明天你来拿,啊?!” (六) 我不敢妄说什么,只得退出来,到传达室找到叶芳,她一听也火 了,拉着我要去找书记理论理论:“现在是什么形势,还这样的作风 ?这样的效率?” 我忙劝阻道:“算了,我的命运在他手里攥着呐!” “真是岂有此理,”她余怒未息地边走边说,“我回厂的当天, 厂里就签好了意见,第二天就把表送到招生办了。哪象你们铁路,眼 看一件好事,要断送在他们的手里!” 我们在铁路招待所休息一夜。次日,我一大早就去找副书记,临 时又生出许多的枝节,又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下午三点多钟, 才将意见签好。我和叶芳立刻到车站,一打听,客车是没有了,只得 与货车的运转车长商量,搭上守车,走走停停,到达县招生办所在地 时,已是夜色苍茫了。我们在街上随便买了几个馒头边走边吃,将近 晚上九点钟时,终于到了县招生办。 招生办的那位女工作人员坐在炉火边看小说,看见我们,就站起 来问:“你们....” “我是来交《政审表》的。”我说。 “哦,你就是XX火车站的考生!”她失声叫出来,“就是你一个 人没交了。我们还以为你临时决定不去上大学了呢。你等等,我去叫 主任来。”说着跑出去了。 我和叶芳在长凳上坐下,两天的奔波真的使我们心身俱疲。 招生办主任是个瘦长个子的中年人,一进门,他就操着四川口音 不满地说:“你咋搞的,到现在才交来?” 我只好简要地说了这两天的经历。 主任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政审表》说:“你们铁路考生真难处 理啊。24日那天,我就打电话给你们分局有关单位,想请他们通知你 快点送来,哪晓得根本无人问津,好象这次大学招生是外国的事。啥 子法都想了,最后只好请周校长带便信给你。” 他徐徐地喷了一口烟雾,又说:“今天是几号了?28号了!我们 25号就将所有的《政审表》连同成绩单送交了地区招生办,他们在昨 天中午已送到省里去了!唉,你来晚了!” 我呆住了,竟不知如何是好!叶芳忙说:“主任,你能不能想法 直接送到省里去呢?” “不行不行,”主任连连摆手,“我们只能送到地区,地区还要 审查,刷下一批人,再签意见。” “那么,请你与地区招生办的同志解释一下,送去好么?”叶芳 又说。 “这....好吧,我交去试试看。”他沉思了好一会才说:“不过 按规定,这是不行的。” 我们道了谢,告辞出来,已经十点钟了,看来又得到叶芳的姨妈 家去借宿了。 我郁闷地说:“叶芳,大概是我命运不好吧?” 她温柔地望着我:“别这么想,希望还没有绝望啊。” “我心乱如麻,难受得很。” “不要灰心,万一,万一失败了,还可以自学,还可以寻求别的 奋斗之路呀。” 少女的话,具有磁石般的力量。在这寒冷的夜晚,她安慰我,鼓 励我,分担我的忧愁我的怨恨,我真地好感谢她。我情不自禁地拉住 她的手,站住了。街上静悄悄的,几乎可听见我们的心跳。 “你冷吗?”我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话。 “不,心里热得很。”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一种奇特的光。 巴尔扎克曾说:“坦白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 从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眼色,爱人们都能了解对方的心愿。我突 然冲动地抬起她的手吻了几下,说: “你进了大学以后,大概不会忘记我吧?” 她睥睨着我,含羞地把脸靠在我的肩头:“永远....不会。” 我用力抱住她,激动地轻呼:“叶芳,亲爱的,我的芳....” 我重重地吻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很久很久,我才听见她耳语 般地说: “坚持,奋斗,你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现在,时间已逝去三年了,我想上普通大学的愿望已永远不能实 现了——年龄已超过了普通高校的报考范围。可是,电视大学和成人 高考又在强烈地拨动我的心弦,我报不报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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