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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一江秋水
--  发布时间:2007/12/15 9:53:47

--  [原创]难忘的一九七七(上)(下)

难忘的一九七七
     ——纪念恢复高考30周年

    笔者按:12月17日,是中国恢复高考30周年的日子。这篇小说是我以前写的,发表于此,以为纪念。

  她来信了。

  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是欣喜若狂。那娟秀的蝇头小楷,带给我无穷的希望和力量。我好象看到她正在废寝忘食地伏案攻读,正在孜孜不倦地攀登知识的高峰....这一次,她在信中快乐地报告了近期的学府生活,谈到毕业考试即将来临,又说了她的志愿和理想,末了,她充满热情地写道:“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电视大学招生,年龄在35岁以内的都可以报考,你去试试吧。我相信,经过了三年,领导干部、机关人员的工作作风定会有所改进,你是能够如愿以偿的。亲爱的,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在知识的广阔天地里比翼双飞了。你说,该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感情的波涛。因为这几句话勾起了我的一段回忆。这回忆有甜蜜也有苦涩,但却永志难忘            

(一) 

       1977年,全国高等院校招生制度实行重大改革,许多亲朋好友纷纷来信,鼓励、支持我去报考。“祖国在召唤你,你应该去学习更多的知识。”他们在信中热情地说,“粉碎了四人帮,现在又实行招生制度改革,祖国为你开辟了一条到达理想境界的道路!”

  我的心不能平静了。心灵深处那不曾泯灭的“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又象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我毅然决定:报考!

  11月20日上午,我这个10年前的初中毕业生(严格地说,是初二学生,文化革命中停课的原因),现在的火车站职工,穿着一套铁路制服,出了火车站,直奔当地高考报名的公社中学。金黄的树叶在枝上“哗哗”作响,似乎在祝福我,小鸟在蓝天唱着赞美的歌。一切都这么亲切,一切都这么令人愉快。

  招生领导小组负责人周校长客气地接待了我。他的外表是典型的农村教育干部的样子:粗旷的面部线条,皮肤黝黑,双目发亮,中等身材,结实有力,穿一身蓝黑色的粗土布干部服。他不大抽烟,但也不拒绝我递过去的“新晃”(当地出产的中档烟)。他坐在一把油漆将要脱净的靠背椅上,态度严肃认真地把一张《招生申请表》放到我面前,说:“你实事求是地填吧。”

  我一栏一栏迅速地填写着。在“报考志愿”一栏,我恭恭敬敬地写上:武汉大学图书馆系(我想象那将会有看不完的书)。填毕,我又恭恭敬敬地交给周校长。他一边看,一边微笑着:“年轻人,心气可不低嘛。”

  忽然,他发现了问题:“你是初中毕业?”

  他惊疑地看看我,仿佛我隐瞒了什么机密似的:“初中毕业是不能报考的。”

  “什么,不能?”我一惊,“报上登的招生办法怎么说可以啊?”

  “那是指相当于高中毕业文化水平。”一位正在办公桌前一直翻看一迭申请表的妹子突然搭了腔。

  她穿着红色的秋装,脸色娇嫩,白里泛红,就象一株诱人的勺药花,使我眼前一亮。但我不好意思久看,只是很有信心地回答她——也是回答周校长:

  “我认为我已经达到这个水平了。”

  “初中——高中,你没有弄错吧?”敦厚的周校长仍然满腹狐疑地问。

  他的问话象石子投进静水,在我心灵里激起层层涟漪。怎么会弄错呢?从初中文化到高中文化,我经历了一条多么曲折艰难的路啊。

  10年前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击碎了我所有美妙的幻想。

  记得高小时,在许多类似“我的理想”的作文里,我为自己描绘了这样的未来:或者手里拿着采访本,走访那些值得人们敬仰、学习的人,并把他们的事迹公诸于世;或者在某个厂矿、研究所中,发明出世界最先进的机器,发现自然界的一个新定律;而且,那神秘遥远的星空,那波澜壮阔的大海,那巍峨高耸的大山....这一切都强烈地吸引着我,直至今天,我仍然毫不怀疑,如果机遇好,我是一定能够实现这理想的。然而,在那个红得发紫的岁月里,这一切都成了“黄粱美梦”。

  文革末期,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结束了,新的厄运开始,我随着被批倒批臭的“臭老九”父母下放到了生疏的农村,从事力不从心的高强度体力劳动。

  可是,我那时仍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和进取心,况且父母都可以尽力教子了。因比,除了每天白天参加繁重的劳动外,晚上,我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刻苦学习。不幸,这个自学的权力也很快被剥夺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在群众大会上宣布,我自学的目的是“妄想恢复失去的天堂”,不准我再学习。有一天,他就搞突然袭击式的检查:闯进门来,一把夺去我正在看的书,撕个粉碎,并且第二天还要把我父母批判一顿。但暴行不能毁灭真理,专制不能压倒顽强。我等到半夜人们熟睡之后,把窗户蒙上,悄悄地学习,直到鸡叫,才赶紧睡一下,天亮出工。可怜我那时只有16岁啊,怎禁得这样的劳累,结果大病了一场。

  父母都流着泪对我说:“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父母啊!”

            (二)

  终于,在农村,我等到了第一次全国高等院校招考,我狂喜。考试结果,我的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谁知,好事多磨难,一位当了生产队长的知青,由于答不出考卷题而在交的白卷上写了一封愤慨的“信”,这“信”在报上公开发表了,引起了全国范围的轰动,进而稍稍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这位生产队长知青上了大学,而那些榜上有名的知青,统统取消资格,代之以“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那些大队、公社的有点权力的干部,纷纷趁机将自己的子女“推荐”上去,现在看来,他们倒真有点“先见之明”,尽管他们早已将知识批判得体无完肤。

  我被大队支书指责为“做梦也想考大学的大学迷”,理所当然地被取消了上大学的资格,而他自己的那两个并不爱学习甚至不会四位数乘除法的儿女,就凭着一块“贫下中农子弟”的红牌子和手上的十个老茧,被大队“推荐”上去,成为趾高气扬的工农兵大学生。

  我不怪自己没有“红爹妈”,因为他们为我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头上过早地出现白发便是见证。我也不怪贫下中农没有推荐我,因为他们并没有行使过“推荐权”,只不过是玩权的人借了他们的名义。我甚至也不怪那位生产队长知青,因为从“信”中看出,他的确有点才气(如果那“信”确实是他的原文的话),繁重的劳动和事务也的确使他没有时间看书,在考卷上发发牢骚是应该的。

  我恨的是催残科学和文明的政治刽子手,我恨的是封建式的社会关系。

  从那以后,我失去了学习的兴趣和信心,把求学的愿望深深地埋葬在心底。

  如今,春风已度玉门关,报上刊登的招生办法,不就是广开才路的“纳贤书”么?我怎能不报名呢?

  周校长听了我的叙述,深为感动,坚决地说:“那你就报名吧。要是县招生办公室不同意,我可以帮你去说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

  那很久没有作声的红衣妹子忽然又发问:“你填报的是文科,为什么不报理科?”看得出她爱说话。

  我生性不善于与妹子周旋,加上又有不很熟悉的周校长在旁,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红馥馥的苹果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玉般的鼻子,小巧的嘴唇....虽谈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也光彩照人。她见我不回答光打量她,就害羞地低下头,好象后悔自己的多言。一会儿,她向周校长告辞一声,燕子般轻巧地哼着小曲走了。

  我随即也告辞了。

  一个星期后,周校长来到火车站,亲自把“准考证”送到我手里,亲切地说:“小于,现在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就看你的真本事了!”

  我望望他,又望望“准考证”,激动不已,紧紧拉住他的手,向他道谢。他不好意思似地连连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临走时,他邀我去听他们学校举办的公开辅导课。

  我按时去了。

  公开课的课堂设在学校操场上。灿烂的阳光下,不整齐地坐了许多伢子妹子,一个个仰着脑袋凝神屏息,就象虔诚的教徒在听牧师讲《圣经》。

  “——夫战,勇气也,”一个洪亮的男声传来,“这意思就是,说到作战,是需要勇气的....”

  简捷明了的解释立刻抓住了我的心。讲课者是一位30多岁的青年教师,穿着咖啡色的灯芯绒茄克衣,不时地用得意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男男女女,用干脆利落的手势配合着抑扬顿挫的讲解。

  我一边暗自赞叹着“一个天生的演讲家”,一边走到前面想找个座位,可是,只有一个红衣妹子坐的长凳还空着一半。我犹豫着,正巧那妹子转过头,对我嫣然一笑。

  “啊,是你?”我失声道,认出她就是在周校长办公室见过的妹子。

            (三)

  “怎么,不敢坐?”她挑衅似地拍拍凳子,“这么封建!”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坐下了。开始还感到有点紧张和不安,但很快就被讲课者吸引了。语文课后,上去了一位40多岁的数学老师,胖大身躯,方脸庞,深沉的目光,看得出是一个慈善且直爽之人。他一上场,我就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是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很有教学经验。

  “我首先要讲的是,同志们要下功夫学好基础知识,熟记各种公式,不要热衷于到处去搞历年来的高考题。”  名牌大学毕业的数学老师一边说,一边企图有气派地踱几步,可是立刻露了跛足的原形(据说因为这,他才没有被调到重点中学去),赶紧双手撑住当讲台用的课桌。临时学生们都嘻笑起来。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并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公式,庄严地继续说:

  “看,求证这个三角函数就必须有良好的基础。”

  “这些题目你都能解得出吗?”红衣妹子仿佛是无意似地问我。

  “大部分都能解。”我轻轻回答。

  胖老师深入浅出愈讲愈精彩,红衣妹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好啊,这一节他讲得真好!”
  “确实,到底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讲得透彻,使我茅塞顿开!”我这个人在忘形之时,总不免咬文嚼字。

  她“扑哧”一笑,笑得动人,我不好意思地跟着笑。

  听完课回去时,她正好与我同路。我长到这么大,没有单独和妹子并肩走过,因此浑身很不自在,老担心车站的同事看到后拿我开玩笑。她却兴致勃勃地讲东道西,一点也不在乎。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站住了。

  “到我们厂里去玩吧?”她含笑地对我说,我这才知道她在那条小路尽头的机修厂工作。机修厂离火车站只有四百多米,可谓紧邻了。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

  “可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叶芳,红花绿叶的叶,芳香扑鼻的芳。”她戏谑似地说着,挺大方地伸出手来,“你也应该讲出你的尊姓大名吧?”

  我红着脸碰了一下她的手:“于浩,在火车站工作。”

  “那,我以后登门拜访行不行?”

  “那,就来吧,我欢迎。”我无意中学着她的语气。

  我们相对会心一笑。

  在婚姻问题上,我也曾为自己未来的妻子定制了一个标准性格:她应该是温柔的,文静的,端庄的,可是叶芳闯进了我的生活,以她的火热、奔放和天真,冲破了我的感情闸门,占有了我的心,推翻了我心中原有的偶像。这一切来得这么突兀、迅速,连我自己也吃惊。本来,象我这样不善于与妹子打交道的伢子,常因无话可讲而使双方陷入尴尬的境地,有经验的人告诉我,男的应该主动寻找话题,尤其是初识时至关重要。可是我与叶芳却完全颠倒过来了。听课后的第四天,她首先来访问我了。

  “嘿,于浩,你好!”她走进我的宿舍,清脆地笑着说,“欢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当然当然,欢迎....坐吧。”我几乎是嗫嚅着,很有点慌乱,不知该如何应付,幸好忙忙中没有忘记倒开水这个起码的礼节。

  “哟,你还挺讲客气呢。”她接过茶杯放在桌上,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开始审视着我的房间,目光最后落在书架上:

  “哇,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书。可以看吗?”

  我点点头。

  她走过去,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忽然说:“哎,《数学自学丛书》,这本书真好,怎么没看到书店有卖?”

  我说:“文化革命初期买的。那时同学都在社会上冲锋陷阵,我没资格,便买了这些书自学。”

  她顺竿儿爬上地又发出一连串的提问,如我父母干什么工作啦,是哪一年平反调回城啦,我又是哪一年招工来到这小火车站的啦……要是换了别人这么问,我一定会感到厌烦,可是在她面前,我就象在上帝面前一样诚实。我紧张而又详尽地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最后她满意地笑了。蓦然间,她又在书架顶上发现了小提琴。

  “你还会拉小提琴?”我点点头。

  “来,拉一曲,我来唱。”她兴致勃勃地建议道。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得问:“拉什么歌?”

  “拉....《丽达之歌》!”

  这是在当时青年人中流行的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插曲。我拉完了过门,她就毫不扭怩地唱了起来,声音很甜美:

    你是我的心,
    你是心灵的歌,
    快来吧,
    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
    你快来吧,
    你快来呀我的爱。
    ....

(待续)

      附记:这篇小说原准备发到长篇小说连载版块,无奈发了N次,总是说超过了2200字节(也就是1100个汉字),这么点点容量,还不够我的一章,如何发长篇?请我们的版主夜深人静兄反映一下,能否提高到5000个汉字(11000字节)?




--  作者:夜深人静
--  发布时间:2007/12/15 15: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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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一九七七(下)作者:一江秋水

难忘的一九七七(下)

(四)

  “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她唱完,开始言归正传,熠熠的目光直射在我脸上,我不得不避开这灼人的目光。

  “我们成立一个复习小组好吗?”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说,离考试还有半个月,我们可以有系统有计划地复习,又说,两个人复习可以互相促进,效果很好....我能说什么?只有不由自主地同意。

  自此每天下班后,我就挟上书本到她宿舍去。在那散发着少女气息的兰室中,我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梦幻般的甜蜜。很快地,我就发现她非常敏慧,接受力和记忆力都极强,基础知识很扎实。令我吃惊的是,她竟只有高小毕业的“文凭”(她比我低三届)!我敬慕地望着她,在她那精致的小脑袋里究竟藏着多少知识呢?在她那极富线条美和弹性美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少青春的活力呢?她的每个声音,对我变得宝贵起来,都象甘霖一样洒在我的心田。并且,她又是一个狂热的文艺爱好者,她的舞跳得相当好,舞姿轻盈,娴熟,这是我偶然发现的。

  那一次,我照例去敲她的宿舍门,隔壁一位妹子告诉我,她在礼堂。我到了厂礼堂一看,只见许多少男少女在热烈的舞曲中翩翩起舞。我想退出门,谁知她看到了我,立刻欣喜地奔过来,全然不顾同伴们惊讶的目光,热情洋溢地说:“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跳舞吧!”

    我惶惑地说:“离考试只有三天了,哪有这份闲心....再说,我也不会跳。”

   “我俩作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我,天真地快活地说:“我教你,保证十分钟出师!”逗得那些妹子们都笑了。

    我愈加慌张,搂着她的软腰不知怎么办,她一边教我动作,一边说:“青年人哦,不要死钻书本,我最不喜欢书呆子。要热爱生活善于生活,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你说是吗?”她的神情活象一位小学老师在教导不懂事的学生。

  我点点头——在她面前,我总是显得笨拙。

  时间过得飞快。终于,我们迎来了生命史上有意义的一天。

  12月17日,一个好天气。太阳似乎也挺高兴,一大早就在东方山巅露出亲切的笑脸。尽管冬日的寒气凛冽,可我激动得全身发热。这是盼望已久的一天,这是实力的决战。从跨出校门到今天迈进考场,已整整过去了九年(67届的初中毕业生实际上68年才离校)!现在,我将要象其它 570万考生一样,接受祖国的检阅:是否虚度年华?是否有能力担起四个现代化的重任?

  我们这片地区的考场设在公社中学。叶芳在岔路口等我。今天她没穿喜爱的红装,而是穿着花色素雅的冬装,神态也是兴奋异常。象大多数临考的学生一样,她兴致勃勃地猜测着考试题,并谦逊地声明自己的希望不大。

  学校操场上有十多个背着枪的民兵在巡走,在教学楼前的地面用石灰划了一条白色“警戒线”,意在阻止无关人员入内。好家伙,居然动用了武装民兵,无端地增加了几分紧张气氛。

  试题在开考前一刻钟才从保险柜里拿出来当众折封。这时候,我就象一位临阵的将军,既激动又冷静,连自己也吃惊,十年没有经历这样的场合了,怎么会如此从容不迫胸有成竹?试题并不难,我一口气做完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提前半个小时交了卷。看看叶芳,她也显得很轻松。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呵呵,我们终于没有败阵,在祖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能够挺身而出。

  考试进行了二天。我是考的文科,共有语文、数学、政治、史地四门,语文中的作文题是:心中有话向党说。我估计没写好,因为我有个毛病,考试时写的作文大多不及格。

  现在,我和叶芳都在焦灼地盼望着考试成绩公布,这段时间比考前的复习时期更使人紧张。日历一张张地撕去,1978年的元旦也过去了,仍然悄无声息,难道我们名落孙山了么?

  1978年 1月17日,我休班在家,正拉着小提琴解闷,忽然叶芳跑来了,一见面就不顾一切地捶着我,跳着笑着,我立刻知道,喜事来了!果然,她拿出一张“初选通知书”给我看,高兴地嚷道:“啊,胜利了,胜利了!”

  我忍住笑,说:“这还只是50%的可能,要等‘入学通知书’来了,才能宣布——我们胜利了!”

  她噘噘嘴:“现在只剩下体检和政审两关了(笔者注:当时高考要经过三关:一、初选,相当于现在的上了录取分数线;二、体检;三、政审,什么家庭出身、父母有无历史问题、全家人在文革中的表现、本人的现实表现,等等,要将一个人的祖孙三代的所有事情都搞得一清二楚),这都没什么问题,你太多虑了。”

  我没再说什么。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计划跟不上变化。

  三天以后,我接到周校长派人送来的“初选通知书”,并告诉我第二天去县招生办体检。小镇的街上,用大红纸张榜公布了本镇入选考生的名单,共 8人,我排在第三,叶芳第四。我当时那个高兴哪,几乎要变成第二个范进了!

  翌晨,叶芳和我一起乘火车到了县城。

  在县招生办公室里,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对我说:“你的事情真难办!想不到你们铁路上还有一些这样的干部!”

  她话中有话,我忙问:“怎么啦?”

  “这样的干部真不知一天到晚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年轻的女工作人员一提起铁路上的干部就似乎余怒未消,弄得我也为这些干部害躁了,“你知道,地方上的电话不能直通你们车站,我们想尽了办法才与你们分局的总机接上线,请她接通专管大学招生的领导。可她说,分局根本没有人负责这个事。我又请她接分局政治部,满以为找政治部主任大概会有办法....”

  我打断她的话:“找政治部主任干什么呢?我听了半天不明白。”

  “通知你来体检啊,要是到时没来体检就算自动放弃上大学,你说重不重要?”女工作人员解释说,“你猜你们那位主任怎么说?他说:‘这么点芝麻大的事也来找我?你以为我闲得没事干?这事不归我管!’他啪地挂上电话。我没有办法,又好言央求你们的总机帮我接通了管教育的科长。听教育科长的声音倒是个斯文人,但也是竭力推脱。他委婉地说:‘我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过问这件事!’少见,真是少见!”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苦笑,心里明白,这类事情她少见我却不少见。

  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又拿出一张《政审表》递给我,灵巧的小嘴快速地吐出一连串的嘱咐,大意是叫我把表交到车务段去签意见,千万不能再误日期。“记住,必须在四天内把表送来!”她加重语气说。

  我诺诺连声,起身告辞,与叶芳一起去体检处。

  下午 5时,全部检查完毕,我们找了家饭店吃了饭,然后顺着破烂不堪的街道慢慢向火车站走去。

  “我们不坐火车,搭末班长途汽车回去吧?”我建议道。

  “不,”她柔情地瞥了我一眼,“我姨妈就住在城西,今天我们到她家休息一晚,明早回去,行吗?”

  我无条件地同意了。

  一种异样的激情在轻轻地鼓动着我的心扉。我曾见过许多美丽的姑娘,可是竟没有一个能与眼前的她相比!每次一看到她,就象眼前突然出现了奇瑰的山光水色,令人快乐、忘情、浏涟难返。这是什么原因?我思索着,终于明白了:理想与爱情,同时在我的心中播下了种子。

  夜幕徐徐降临,万家灯火将这小城点缀得灿烂辉煌。

             (五)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1 月26日,周校长派人给我转来一封信,里面是一张纸条:
    

    于浩同志:

      请务将政审表于25日前送交我办,不可有误!  

            县招生办公室 1978.1.24

  我仿佛挨了一闷棍,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那人:“这信怎么今天才送来?”

  那人歉疚地回答:“我和周校长昨天有急事去了,很晚才回,回来后才看到这封信,真是对不起。”

  我敌意地望着他,觉得他甚至连周样校长都可憎之极!但冷静下来一想,怎能怪他和周校长呢?该诅咒的是车务段的官僚们!我从县里体检一回来,当天就将《政审表》“车递”(笔者注:铁路机构的一种内部信函传递方式)到车务段去了,还特地加以说明,请他们在24日前寄到县招生办去。谁知道这些官老爷们是怎么搞的!?我真的好想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骂他们解解气!

  那人好象要将功补过似的,为我出了一个主意:“你赶快自己去车务段拿,可能还来得及!”

  我眼前一亮,对,只有这个法子了。送走那人,我马上找到叶芳,她听了比我还急:“今天就去!什么,没车?那么明天清早去。我正好有几天补休,陪你一起去!”

  第二天早上,我跟站长请了假,与叶芳一道出发了。

  车务段段部设在邻县县城的火车站,要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只能乘慢车,我在的那个小站不停快车)。与自己心爱的妹子一起外出乘车,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她的天真活泼,她的柔情安慰,使我暂时忘却了忧愁。

  到了车务段办公大楼,我叫叶芳在传达室等我,自己就直奔“书记办公室”。上了楼,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房间里一个大铁炉烧得通红,正书记不在,副书记正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看报。听见门响,他抬头一看,不满地说:

  “你为什么不敲门,嗯?”

  我赶忙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起《政审表》的事。那书记一边继续看报,一边淡漠地说:

  “你没看见我忙得很么?再说,我也不管这事,你去别的办公室问吧。”

  我只好退出,找到了油光满面的人事主任,他正在与一位老同事谈笑风生地打电话,听了我的来意后,只挥挥手,叫我去找工会主任(那时还不称工会主席)。

  身材瘦小两颊没有一点肉的工会主任正在津津有味地啜茗,他耐着性子听我讲完,就定定地看住我和颜悦色地说:

  “你参加工作不满五年,上大学就不能带薪就读,划不来啊。”

  他很响地喝了一口茶,渍渍嘴,补充道:“你为什么一心只想考大学呢?真地还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么?哈哈!”

  我心里很生气,虽然强忍着,言语还是有些不恭了:“主任,现在的政治课不是你这样讲的。”

  他大约没听懂,茫然地注视着我。我焦躁地说:“主任,我是来问你,《政审表》签好意见没有?”

  “哦,《政审表》?没听说。”他修养好,毫不在意我的神态和语气,又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茶:“既然是《政审表》,你应该去政工组问哦。”

  我咬紧牙关,昏昏晕晕地又去推“政工组”的门。房间里烟雾腾腾,人声嘈杂,十几个人围着一盆木炭火正在打扑克,门打开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下。我只得大叫一声:

  “姜组长!”

  喧哗声立刻停止了,二十几道目光“刷”地一齐向我射来。人群中站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问:

  “你找我?”

  “我的《政审表》签好意见没有?”我冷冷地问。

  “什么表?进口的吗?”他趁着稍憇之机大挖鼻孔。

  “《政审表》,是考大学的《政审表》!”我满腔怒火直想喷发。

  这次他听清了,把扑克放到桌上说:“暂停五分钟!我有点小事,不准偷看牌啊!”

  他把我带到他的办公桌前,骚了骚头,迟疑地说:“噢,好象是有这么一张表,那次不知是谁给了我....唉,什么东西都要我签字盖章,好象我是签字机器,他们就晓得当官....好,你等等,我找找看。”

  说着,他便拉开抽屉翻了个遍,没有找到,又拉开下面的小门,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还是没有找到。他抓抓头皮,又去开文件柜的锁,翻来复去,没有!

    他住了手,问“你是什么时候交来的?”  “22日车递过来的。”我有些担心了。
  他沉思一会,忽然气扬起手,朝那群又开始谈笑的男女大声说:“喂,你们有谁看到了一份《政审表》?”
  那些人乱七八糟地回答“没有”,“谁管这个事,吃饱了没事干了?”姜组长不准备再找了,无言地盯着我,神情有些狼狈。

  我心中陡然一凉:“弄丢了?”

  他用手掌拍拍突出的额头,忽然走到墙边,伸手到挂在钉子上的呢子外套口袋里摸索一会,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打开一看,惊喜地道:“哈,原来放在口袋里,你看我这记性!”

  我悬着的心落下了,忙问:“签好意见没有?”

  “马上就签马上就签!”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办公桌边。

  “真是的,四天了,还没签意见....”我忍不住埋怨道。

  “个人的事,等一下有什么关系。”他不以为然地说。

  “等到什么时候?”我发怒了,“人家招生办公室在24号就要上报,今天几号了?”

  “唉,我一天忙到晚,哪有空时间?”他提起笔正要写,忽然又停住,“哎呀,党委还没有批意见呢....”

  我急了:“这是党委交给你的!”

  “不行不行,”他头摇得象拨浪鼓,“没有书记的批示,我可不能作主,出了问题谁负责?这是制度,是组织纪律性,你晓得不?这样吧,你赶快去找书记批个字!”

  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接过表转身就走。可是副书记已经不在“书记室”了。我看看手表,12点,恍然明白,立刻跑到书记家。谁知书记家正在大宴宾客,高朋满座,劝酒声劝菜声响成一片。我大着胆子走进去,把《政审表》交给书记,请他批个字。

  书记接过去看看,皱皱眉,说:“这事还要党委讨论....这样吧,今晚上我们研究研究,明天你来拿,啊?!”

           



--  作者:夜深人静
--  发布时间:2007/12/17 19: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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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一九七七 (下)作者:一江秋水

(六)

  我不敢妄说什么,只得退出来,到传达室找到叶芳,她一听也火了,拉着我要去找书记理论理论:“现在是什么形势,还这样的作风?这样的效率?”

  我忙劝阻道:“算了,我的命运在他手里攥着呐!”

  “真是岂有此理,”她余怒未息地边走边说,“我回厂的当天,厂里就签好了意见,第二天就把表送到招生办了。哪象你们铁路,眼看一件好事,要断送在他们的手里!”

  我们在铁路招待所休息一夜。次日,我一大早就去找副书记,临时又生出许多的枝节,又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将意见签好。我和叶芳立刻到车站,一打听,客车是没有了,只得与货车的运转车长商量,搭上守车,走走停停,到达县招生办所在地时,已是夜色苍茫了。我们在街上随便买了几个馒头边走边吃,将近晚上九点钟时,终于到了县招生办。

  招生办的那位女工作人员坐在炉火边看小说,看见我们,就站起来问:“你们....”

  “我是来交《政审表》的。”我说。

  “哦,你就是XX火车站的考生!”她失声叫出来,“就是你一个人没交了。我们还以为你临时决定不去上大学了呢。你等等,我去叫主任来。”说着跑出去了。

  我和叶芳在长凳上坐下,两天的奔波真的使我们心身俱疲。

  招生办主任是个瘦长个子的中年人,一进门,他就操着四川口音不满地说:“你咋搞的,到现在才交来?”

  我只好简要地说了这两天的经历。

  主任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政审表》说:“你们铁路考生真难处理啊。24日那天,我就打电话给你们分局有关单位,想请他们通知你快点送来,哪晓得根本无人问津,好象这次大学招生是外国的事。啥子法都想了,最后只好请周校长带便信给你。”

  他徐徐地喷了一口烟雾,又说:“今天是几号了?28号了!我们25号就将所有的《政审表》连同成绩单送交了地区招生办,他们在昨天中午已送到省里去了!唉,你来晚了!”

  我呆住了,竟不知如何是好!叶芳忙说:“主任,你能不能想法直接送到省里去呢?”

  “不行不行,”主任连连摆手,“我们只能送到地区,地区还要审查,刷下一批人,再签意见。”

  “那么,请你与地区招生办的同志解释一下,送去好么?”叶芳又说。

  “这....好吧,我交去试试看。”他沉思了好一会才说:“不过按规定,这是不行的。”

  我们道了谢,告辞出来,已经十点钟了,看来又得到叶芳的姨妈家去借宿了。

  我郁闷地说:“叶芳,大概是我命运不好吧?”

  她温柔地望着我:“别这么想,希望还没有绝望啊。”

  “我心乱如麻,难受得很。”

  “不要灰心,万一,万一失败了,还可以自学,还可以寻求别的奋斗之路呀。”

  少女的话,具有磁石般的力量。在这寒冷的夜晚,她安慰我,鼓励我,分担我的忧愁我的怨恨,我真地好感谢她。我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站住了。街上静悄悄的,几乎可听见我们的心跳。

  “你冷吗?”我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话。

  “不,心里热得很。”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一种奇特的光。

  巴尔扎克曾说:“坦白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从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眼色,爱人们都能了解对方的心愿。我突然冲动地抬起她的手吻了几下,说:

  “你进了大学以后,大概不会忘记我吧?”

  她睥睨着我,含羞地把脸靠在我的肩头:“永远...不会。”

  我用力抱住她,激动地轻呼:“叶芳,亲爱的,我的芳....”我重重地吻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很久很久,我才听见她耳语般地说:

  “坚持,奋斗,你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现在,时间已逝去三年了,我想上普通大学的愿望已永远不能实现了——年龄已超过了普通高校的报考范围。可是,电视大学和成人高考又在强烈地拨动我的心弦,我报不报名呢?


--  作者:夜深人静
--  发布时间:2007/12/17 19: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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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一江秋水在2007-12-15 9:53:47的发言:

    

(待续)

附记:这篇小说原准备发到长篇小说连载版块,无奈发了N次,总是说超过了2200字节(也就是1100个汉字),这么点点容量,还不够我的一章,如何发长篇?请我们的版主夜深人静兄反映一下,能否提高到5000个汉字(11000字节)?

   秋水兄:此网我了解了,很遗憾,已经到了最大容量,续集只能以跟贴形式继续发表。将你的上下篇落到一起了!


--  作者:夜深人静
--  发布时间:2007/12/17 21: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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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江秋水在那个红得发紫的岁月里正值16岁青春年华,这十年浩劫击碎了他的理想,摧毁了他的“黄粱美梦”,因为他生不逢时,随着被批倒批臭的“臭老九”父母下放到农村。强烈的求知欲和进取心,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刻苦学习,得到疲惫的父母尽力指导教敏。因为受管制的“臭老九”父母,这个自学的权力也被农村支部书记剥夺了,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自学的目的是“妄想恢复失去的天堂,把学习的书撕个粉碎。为此父母受到批判。专制不能压倒顽强,等到半夜人们熟睡之后,把窗户蒙上,悄悄地学习,直到鸡叫,才赶紧睡一下,天亮出工。16岁的秋水啊,怎禁得这样的劳累,结果大病了一场。父母都流着泪对他说:“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父母啊!”

    在求学的道路上,官僚作风贻误了你本应文革第一批进大学深造,也许,这件事影响了你的一生,命运跟你开了一次玩笑,你只好认命,值得庆幸的是,你遇到了你一生之中的知己叶芳,初恋是甜蜜的,不知道她是你现在的妻子吗?不用质疑,她—叶芳,就是你白头偕老的妻子,我还是担心,那年她有幸去了高等学府深造,环境改变少女多变的心,我不知道你们的后来。。。

          没有想到秋水兄年轻时期克服了常人难以克服的艰辛,这么多磨难和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