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十一）

想到即将回家，我有些兴奋，在蜂场忙乎了几天，一切安顿好，随即与姜老师告辞，挑着担子上路了。

担子一头是行李，一头是桶蜂蜜，这是我专门留的最好的蜜，想让家人和朋友们分享。回想自己养蜂前，别说吃蜂蜜，就是连蜂蜜是啥样都没见过，此次一下子带这么多蜂蜜回家，家人见了该多新奇！想到此，脚步生风，走得飞快。

一路舟车劳顿，所乘轮船终于靠上长沙航运码头，我挑着担子兴匆匆走出船仓，过了跳板，低着头快步向出口走去。

“站住！”只听有人厉声喝道。

叫谁呀？我正疑惑，肩上担子被人狠狠摁了一下。我抬头一看，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一脸的麻子，臂上箍着红袖章，凶神恶煞般。

“什么事？”我大声道。

“快放下，挑的什么？”

“你管我挑的什么！”我没好气地回答。

“我们是搞执法检查的，你不清白？”麻子指了指臂上的红袖章。

“我挑的蜂蜜，带给父母吃的。”我如实相告。

“不可能，这么多蜂蜜，一定是搞投机倒把，跟我到办公室去！”麻子一副不容分辩的口气。

“我是知青，在蜂场养蜂。”

“证明呢？”麻子问。

“我回家要什么证明！”

“拿不出证明，一个人挑这多蜜，不是投机倒把是什么！”麻子厉声道。

“你们不相信可以去调查，看我是不是知青，是不是搞投机倒把。”我接着分辨道：“我一年四季在外养蜂，到年底回家看看父母，带点蜜给家人和朋友吃，难道犯了法？！”我气愤已极。

“你先跟我们到办公室去，在这里讲不清。”麻子说。我未动身。麻子同伙在起哄：“赶快去办公室，不然我们会动手。”此时一大汉不耐烦了，冲上来欲抢我的担子。我气红了眼：“哪个要抢东西，老子跟他拼了。”说着将扁担朝地上一顿：“老子当知青的这条命反正不值钱，在长沙土生土长，到头来户口都冒得一个，还是个黑人！”我边说边用眼睛照着那大汉。想不到这汉子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站在旁边没再吱声。

麻子见状连忙打圆场：“你要晓得，我们这是执行公务，你跟我们到办公室去讲清楚，要相信我们会按政策处理的。”

听麻子这么一说，也知道今天不去难以收场，我只好挑着担子，跟着他们横过几条街，来到办公室。

麻子坐在桌子前，拿出纸和笔，审犯人样问我叫什么名字，下放何处，下去多长时间。

我一一作答。谁知麻子道：“你拿不出证明，口说无凭，我们只能做投机倒把处理。”他说完竟头也不回走出了大门。办公室剩下的人除了保护那桶蜂蜜不被我挑走外，此时再也不跟我搭腔。我仍情绪激动地缠着他们申述，他们却一个个装聋作哑。实在被我缠烦了，有人吐出一句：“我们不是领导，你给我们说没用！” 顿时，那种孤立无助，搬起石头打天的滋味，我真切地感受到了。

回到家中，妈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东伢子，是不是想家了，这个时候回来？”我将准备去广西越冬的事告知，妈才得知我又不能在家过年。

我有些闷闷不乐。妈见状，关切地问：“怎么啦，心事重重的？”我不得不将蜂蜜被没收之事说了。妈安慰道：“不要紧，一点蜂蜜，等于我们吃了，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我说：“妈，我想去常德一趟，想办法在公社开一个证明，今后在外面也少许多麻烦。”妈说要得。

第二天，乘车来到生产队，找到队长，将应上交的副业款一分不少的交足。队长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要给我记生产队最高工分，我的粮食可随时领，如果不领就长期记在帐上。我道了谢，然后将开证明的事提了出来。队长满口答应，要我自己写了一个证明，盖上队里大印后，又带我到大队盖了章，说就是公社不知能不能盖。我说不要紧，我想办法。

晚上，来到秋山家，他正好从公社农机站回来休假。两人寒暄一阵，我便请他帮忙去公社盖个章。他欣然应允。

次日，秋山拿着盖章的信纸交给我。我激动地说：“秋山哥，真不知如何感谢你。”

“几个朋友不必客气。”秋山接着说：“看来你还混得不错，真是有志者事竟成！”我说：“哪里有秋山哥铁饭碗靠得住，我在外颠沛流离，都说我们养蜂人是高级叫化子呢。”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我去镇上买了些菜，晚上在湘姐家请了一桌客，唐英和秋山都来了。唐英说今年知青走了不少，招工不成的都在办病退。我问：“都弄些什么病？”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比如肺结核，临照片前喝下一种药水，就可照出肺部有阴影；心脏病也是吃一种药就可导致心动过速。只不过据医生说，这些东西对人体都有很大伤害。”唐英说。

我将在浏阳学到的装高血压病的办法跟大家讲了，听得大家直乐。唐英说：“有一个叫马力的长沙知青不知你们认识啵？”

“是不是那个个子较高，歌唱得好的？”我立即想起当年挑堤认识的那位唱《知青之歌》的高个子。唐英说：“正是他，他同伴都办病退走了，队里只剩下他一个。”

“那他也可以办病退呀！”我说。唐英见我不明就里，于是向我一一道来：

“他办了，但医生说他身体太好，不适合病退，为此他十分苦恼，不知装什么病，因他太壮实，平日挑一百七八十斤担子走几里路不歇气。为此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一天，他突然在人多的地方大叫大嚷，大哭大笑，疯疯癫癫的。旁人猜测说，此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莫不是装疯吧？这话被他听到了，此时只见他跑到一个粪池旁，抓起一把大粪往口里塞，旁人来不及制止，偌大一把大粪已经吞进了肚。众人见状，再没人说他是装疯。生产队派人送他到县医院。队长恳求医生给他开疾病证明，说再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队里负责不起。医生只好开出证明，上面写着急性精神分裂症。后来马力终于病退回了长沙。”

唐英说完，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是为马力高兴，抑或为他难过？

良久，李运田打破沉默的局面道：“人家都在办病退，湘姐是不是也可办？”

“结了婚怕办不成了，要知道，她办了一个要回去三个呢，现在的政策是崽女的户口跟母亲走，这太难办了。”唐英虽然自己没想过办什么病退，但对有关政策却摸得一清二楚。

“难道再没其它好办法了？”李运田疑惑地问。

“你想赶我走是啵！”湘姐盯着运田嗔怪道。

“我也是为伢儿着想呢，守在这鬼地方有么得出息？” 李运田接着诡秘一笑：“我想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快说给大家听听。”秋山急着问。

“只有我……我死了，一切就好办了，她们娘崽三个保证可以办回去。”李运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这个化生子，老娘还在世你就乱讲。”他妈一直没吱声，听他说这话，即刻斥责他。

湘姐温怒：“再乱讲，我会对你不客气！”

“他是开玩笑的咯，你们不必认真。”我打了圆场。

……

回长沙的车上，我展开自己写的那张证明，看着有些蹩脚的字体，心里直嘀咕：太难看了，今后有机会一定要把这手字练好。看到上面盖的大红印时，陡然意识到，字再好有何用？还得靠这神通广大的红巴巴呢。

我揣着证明，来到放蜂蜜的那间办公室。

“你又来做什么？”麻子对我不屑一顾。

“这是证明。”我掏出证明递给他。

麻子看后将证明又给其他人看了，然后道：“我说了我们会按政策办，你既然开了证明，无话可说，拿走吧。”麻子将手一挥。

那桶蜂蜜象受了委屈般蹲在墙角，我走近一提，轻了一半。我一边走一边气愤道：“这是什么世道，光天化日收人家东西吃人家东西！”

办公室再没人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