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7/11/4 15:13:54
-- [原创] 我的赤脚医生经历
我的赤脚医生经历
在我尘封的书橱里,有一本四十年前出版的《农村医生手册》,那是我的表姐在我上山下乡时送给我的礼物。表姐认为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山村,这本书可以给我照顾自己以些许帮助,但她绝对想不到,凭着这本手册,我竟然当上了为贫下中农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离开农村这么多年,搬了无数次家,但这本手册始终伴随着我舍不得扔掉。翻开那变黄发黑的纸页,当年的场景一幕幕又浮现眼前。
我下放的那个湘西土家族山村是个缺医少药的穷地方,偌大的一个公社只有一个卫生所,两三个医生,留两人看家,轮流抽一人背药箱下队巡回医疗,象我们这样偏僻的生产队,三四个月见不着医生是经常的事。乡亲们也惯了,小病小痛根本就没当回事:有个头痛脑热的,额头上敷个帕子、喝碗姜汤,钻进被窝蒙头盖脑睡上一觉了事;泻痢腹痛挖几根青木香、黄连熬水喝;孩子得了猴儿包(腮腺炎),扯把蒲公英、夏枯草嚼碎了敷上,还编了两句童谣打趣:“猴儿包,猴儿包,这边打,那边消”。再就是用些民间的土方子,比如刀口药、蛇药,敷两天就好。也有些得了重病请“师傅”(巫医)的,这些“师傅”远近驰名,据说各有各的专长。有的擅长治“摆子”(疟疾),病人家属上门求医,送上“手性”(礼物),“师傅”只要带个口信就可以把病人的摆子转移到别人甚至树上去。据说有人亲眼看见病人霍然而愈,而门前的大树却突然瑟瑟发抖。我没有过观赏这种奇观的眼福,据说是因为心不诚,我也始终是半信半疑。还有的“师傅”会发“九路水”,吞吃竹签,踩烧红的犁铧,飞檐走壁,驱神赶鬼,为丢了魂的孩子“收吓”,我也只是耳闻,至于他们究竟能否治好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乡亲们都很善良,没有治好也从不见投诉索赔、闹“医患纠纷”,只怪自己八字不硬命不好罢了。一般都不送医院,硬挺。若是得了例如“粑骨瘤淌”一类的恶疾(大约是骨髓炎、骨癌),那就基本上是在家等死了,去医院的花费太大,想都不要想。
我下乡时,除了那本《农村医生手册》以外,母亲还给我准备了个小药包,里面无非是碘酒红汞紫药水、纱布棉签橡皮膏、奎宁甘草片阿司匹林香连片一类,小病小伤临时应个急,真遇上大事还是不顶用的。记得有次出工踩到竹蔸上,尖尖的竹签刺穿了解放鞋深深扎进脚底,只差没有从脚背钻出。我大叫一声,使劲一拔脚,鲜血喷射而出,立刻从鞋帮溢出。幸亏身边的王大爷为我迅速捏紧了穴位止住了血,又用口从我脚底的伤口一口一口地吮出许多淤血和碎肉,再涂抹些桐油点火把伤口烧焦,然后找来些草药嚼碎敷上。前后不过三天,我又能活蹦乱跳了。
不过我的小药包也发挥过大作用。那一年修“大寨田”,刚垒好的岩坎突然垮塌,五十出头的副队长腿脚不灵躲闪不及被压伤了胸腹,抬回家在床上睡了好几天,痛得哼哼不已。我实在于心不忍,从药包里翻了半天翻出几片止痛片送去,想着让他减轻点痛苦。没成想第二天再去看他,他竟神奇地好了许多,说吃了我的“救命丸子”是又止痛又顺气。连打了两天屁竟可以起床了,千恩万谢地提了20个鸡蛋来回谢我。我想这大约是他本来体质就好,又从来没有吃过西药,所以特别见效吧。
有副队长做义务宣传,我的名气也迅速传开了。常常有乡亲到我住的吊脚小楼来瞧病。好在这本《农村医生手册》分门别类、图文并茂,对各种常见病的诊断、治疗、用药都有详尽的介绍,于是我就成了个标准的“看书郎中”,为乡亲们答疑解惑,介绍一些简单的单方和治疗方法,且屡有收效。我又写信叫母亲再给我邮寄来一些常用药品,这一来在乡亲们中更有了口碑:“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就是有文化、有本事,好样的!”
正赶上到处组织推广“赤脚医生”的那年月,那是在“文革”中毛主席发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想要用不花钱、少花钱的方式建立农村医疗卫生防治网。从农民中被选拔出的“赤脚医生”经过短期培训后回到本村本队,边下田劳动边为乡亲们看病服务。由于我在本村小有名气,而本村又确实没有几个有文化的青年,于是我就被推荐参加了公社组织的“赤脚医生”培训。
到了公社报到,一共来了百多号人。第一天是听公社书记的动员报告。书记照例先念了一通“最高指示”,什么“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有“我们必须告诉群众,自己起来同自己的文盲、迷信和不卫生的习惯作斗争”,还有“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等等。然后清清嗓子转到了正题:“我们这么大一个公社,靠三几个医生肯定是管不过来的,今后呢,还要靠你们这些不拿工资拿工分的土医生。为了表示对你们工作的支持,公社打算每人配备一个高级的医药箱……”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站起身来,激动得脸像巴掌一样通红,谁知书记又接着说:“那是不可能的!”台下一下子象炭火上泼了一瓢凉水,大家又都坐了下去。书记又接着说:“那就每人发一个听诊器……”,掌声又响起来,虽然没有前一次热烈,书记又接着说下文:“那也是做不到的!”台下发出一片失望的叹息。但书记反而站起身来,提高了声调:“同志们,不要迷信洋东西,我们不是靠小米加步枪打跑了日本鬼子、消灭了蒋介石的八百万正规军吗?我们赤脚医生靠什么,一要靠漫山遍野的中草药,二要靠银针,我们决定给每人发一盒银针,这是好东西呀,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吗?瞎子开眼见了光,哑巴开口讲得话。有了这两样宝贝,我相信一定可以做到‘小病不出村,大病不死人’。”
于是先学了三天的扎银针。先是讲解经络和穴位,然后就是动手在自己身上或相互找穴位试扎。我从小就特别怕痛,这时候在伟大领袖的鼓舞下,也顾不得那多了,按当时的话说,“你要变革梨子,就要亲口尝一尝”嘛。不过,针扎在别人身上,我会细心地体会捻、转、抽、提、留等各种手法,到了我自己身上,我总希望点到为止,针刚进去一两分,我就开始大叫:“行了,胀了,酸麻酸麻的,到位了!”听说有的解放军医疗队的同志为了找穴位找感觉,高喊着“毛主席万岁”把银针朝自己的哑门穴、百会穴猛扎,一想起他们我就会感觉脸红。
三天后针灸培训就算完成了,接下来是采草药,这倒叫我特别开心。别人都在满山捉蜈蚣、挖茯苓、剥树皮、寻药草,我却是到处找野果、拣板栗。山上有的是好东西,春天有三月泡、五月泡、地枇杷、茶苞茶片,夏天可以顺手掰个嫩包谷、摸个滚地瓜,秋天有羊桃子、八月瓜、板栗、核桃、洋冬梨,逮到什么是什么,吃得你躺在草丛中揉肚子。吃饱睡足了,随便扯一背篓车前草、满天星去大队交差。当然,天天在山里钻,难免遇上毒蛇什么的,我被蜈蚣咬过,被雷蜂子叮过,最惊险是那次在猛峒河边上钻来钻去,脚下一滑就掉下了悬崖,幸亏年轻时手脚快,一把死死抓住了一根小树干,要不然那次多半已经掉进湍急的河水里“光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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