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犟牛专栏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102) ---- [原创] 我们队上的英雄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102&id=30415) |
| --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7/6/17 19:16:04 -- [原创] 我们队上的英雄 一 我年青时下放在湘西永顺县这片英雄的土地,它给我以深刻的记忆和熏陶。统治者给这片土地命名为“永顺”, 但这里的百姓民风强悍,从来不是俯首帖耳的顺民。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涌现过千千万万的革命英雄,也出现过许许多多的”草莽英雄”。 在我们大队乃至整个公社,真正被众人发自内心敬佩的英雄是“老红军”。“老红军”是1934年跟着贺龙长征参加革命的,因为大家都习惯这样称呼他,渐渐地他的真名反而被人淡忘了,我现在也只记得他姓王。 “老红军”有过令人称奇的人生。小时候因为家贫,十一二岁就给财主家守牛,守牛娃十四岁时听说保上捉了掉队的红军就好奇地跑到保公所来看。我下放的大队正处在当年贺龙带领红二方面军长征的线路上,当时的保公所就是后来的大队部。捉来的红军已经被绑在了公屋外面的大树上,听口音像是“江西老表”,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作田人样子,穿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军装,并不像传说的青面獠牙。抓红军的人既不是国民党军队也不是保长和保丁,而是当地的几个普通村民。因为闭塞落后排外,也许有反动宣传的影响,将这个红军战士绑在树上打骂。那红军战士操着外地口音宣传革命和抗日的道理,但没有人愿意听,他终于在血泊中永远低垂下了头。他的尸体后来被扔进了不远处的天坑,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被当地政府收拾骸骨,在我们大队部旁、他遇难的地方修了一座无名红军烈士墓。抓他的几个村民死得只剩了一个,听说要追查凶手,自己一索子上吊了。 守牛娃悄悄把红军战士的军帽揣进怀里,第二天的晚上他就朝着红军行军的方向追去,终于在第三天追上了队伍。首长把遇难红军的军帽戴到他的头上,他就成了一个小红军,踏上枪林弹雨的万水千山。是一个络腮胡子的老战士带着他过草地、爬雪山,天寒地冻里,来到甘南的戈壁草原上。红军在这里遭遇到马步芳骑兵的袭击,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络腮胡子”见地上有一个洞,一把就把小红军推进了洞里,嘱咐他别动,自己一屁股就坐在了洞口上。骑兵的马刀无情挥过,“络腮胡子”的血肉之躯被一挥两段。等小红军推开“络腮胡子”的半截身子爬出洞来,硝烟与马蹄声已经远去。 部队留下了十块大洋,把小红军寄养在一户牧民的家里。那牧民只有一个名叫花儿的女儿,从此就多了一个儿子。四年的牧民生活,在手抓羊肉和牛奶的滋养下,我们的小红军渐渐长成了彪悍的青年,他与花儿妹妹一起在戈壁滩上打猎、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也在耳鬓厮磨中培养了爱情。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草原还拐走了养父唯一的女儿,他们双双私奔了,朝着延安的方向。养父追上了他们,花儿却挡住了父亲盛怒的鞭子,父亲只好长叹一声,目送他们越走越远。 千辛万苦回到部队,部队却不再收留他,理由是他脱离多年。后来就参加了“大生产运动”的劳动队,日日夜夜纺羊毛。以后是重新进了王震老乡的三五九旅,才又恢复了军籍。之后,抗日、南征、北返、在彭德怀指挥下解放大西北,到五十年代,“小红军”已经是甘肃省军区后勤部的副部长了,他的妻子花儿也为他生下了三个孩子。 1957年,任新疆军区后勤部副部长的老上级甘祖昌将军自愿回乡当农民,这新闻轰动一时,也触动了我们的“小红军”。一天,他把一家人叫到一起,说回湘西老家看看。上了火车才宣布全家回湘西当农民,就不再回兰州了。一家人都傻眼了:要走,也得收拾东西呀。他说:有两身换洗衣服就够了,别的东西用不着,还破费公家托运费,就这样一家人回到了贫瘠的山寨。 我下放的时候,“老红军”一家已经回乡十来年了。我去过他家,政府出钱为他家盖了一栋很普通的“三柱四”的木柱瓦屋,很平常的陈设,唯一与老百姓不同的是,在那个年代他家就装了电话,摇把子的,一根铁丝电线翻山越岭连接到大队和公社。抓起话筒来,握住摇把一通猛摇,就可以听见那头接线员“喂喂”的声音。“老红军”还有一样不离身的宝贝就是半导体收音机,那在当年当地也算是稀罕物,舍不得让娃儿们摸的。“老红军”那时还担任着我们大队的副支部书记,不过他向来是不管事的,只算是个荣誉职务吧。他的妻子已经习惯了湘西的背篓,但仍是黑黑瘦瘦的,带甘肃口音,头上不包黑丝帕而系一块花头巾。看着眼前的背背篓的婆婆,我真很难把她与当年马背上的爱情故事联系起来。 “老红军”的大女儿就嫁给了我们生产队的一位普通农民,生儿育女,和我们一样出工。只有儿子看得重点,读了中学,后来送到长沙,一直在湘江宾馆当厨师,前不久听说也快要退休了。“老红军”蛮不问政治的,有一次,我们知青闲来无事自编自演了一组文艺节目到各个村寨演出,“老红军”也坐在台下看。节目演完了,他还兴犹未尽,高声喊道:“再演一出你们长沙的《打铜锣》嘛!”我们说《打铜锣》是受批判的“大毒草”不准演,他说:“管它什么草,演出戏天不得翻!”因为我们有顾虑,又没有准备,终于没有如他的愿,这个愿是没有机会还了。 在永顺,我还见过好几个老前辈,他们都如“老红军”的朴素,不栈恋权位,不贪图享受,不居功自傲、自命不凡,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功成身退、在平凡简单中默默终老的生活方式。问起他们为什么参加革命,他们都是很老实地回答你:“生活所迫”;问起他们为什么要解甲归田,他们回答说:“我们文化不高,只打得仗,当不得官,还是住在家乡习惯些。” “老红军”是奇人,也是凡人,他是我敬重的英雄。我很想把他的传奇人生写成小说,但力不从心,终于只能有这样简单的故事梗概,留给别人作素材吧。 |
| --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7/6/17 19:23:44 -- 二 要说“草莽英雄”,当地不叫“土匪”而叫“杆子”,大约是指以梭镖起家吧,有点“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意思。其实那个时代,“草莽”和“革命”的界限分得并不清楚,反正都是民不聊生,铤而走险,揭竿而起,反抗官府。各人走的道路不同,“成者王侯败者贼”,在史书上也就分出了“草莽”和“英雄”。不过“盗亦有道”,他们大多是一诺千金讲义气的,只要不是像张平那样作恶危害一方,我对他们或多或少都还怀着几分敬意。 在我们队上就曾出了个有名的“杆子”,诨名“扎笼客”,本是赤贫,靠为人挑脚背货为生,所以长年背一个极高极大的背篓,乡下叫“扎笼”,这就是他诨名的由来。据说,“扎笼客”没有营生时,到了摘茶籽的季节,就会到别人的山上去拣打落的茶籽。——我们那里的风俗:别人树上的茶籽是不能摘的,那是偷盗;而主人家没来得及摘,自然掉落下来的茶籽是谁都可以去拣的(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如此)。不过拣茶籽也不容易,要知道,滚落茶籽越多的地方就越是险峻,多半是悬崖峭壁边上,要不就是刺窠里。不是扯破了衣服,就是挂烂了皮肉,弄不好还会摔断手脚。“扎笼客”的眼力好,身手又格外矫健,所以他每个秋季都可以丰收。把拣来的茶籽卖到榨油的油坊里,他又可以换得几斗粮食或是置两身新衣服过冬了。 “扎笼客”后来当了土匪部队的支队长,参加过解放前夕的“血洗沅陵”,是远近知名的头目,因此解放时在被剿之列。“扎笼客”是个神枪手,使一杆卡宾枪,百发百中,在拒捕中打死打伤了好几个解放军战士,所以上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消灭他。“扎笼客”隐身山林,因为熟悉地形,躲过了多次围剿,甚至就从搜山队伍的间隙里溜走多次。因为在当地并无民愤,又多半沾亲带故,老百姓都并不积极追剿。直到有一次,军队与民兵联合搜山,“扎笼客”从掩身的草棵里看见不远处有穿着黄军装的身影晃动,以为又是解放军来了,顺过卡宾枪一梭子扫过去,身影倒在血泊中,顿时没了气息。虽然“扎笼客”这次又成功溜出了包围圈,但他这次却看走了眼,他打死的是一个穿着解放军送的军装的当地民兵!这一来,“扎笼客”的逃亡生涯就走到头了,打死了当地人,激起民愤,义愤填膺,男女老少加入搜山,布下天罗地网,“扎笼客”终于无路可逃,束手就擒,很快就被押解到离我们寨子不远的羊峰城集中公审枪毙了。 “扎笼客”留下了许多故事,我到队上后,在田间地头特别是在那片“扎笼客”曾经藏身的茶垅里,“老班子”常讲起他的故事。我去的时候,“扎笼客”的女人还在,极健壮开朗的一位中年妇女,声音洪亮,开口打个哈哈,震得旁边的人耳朵发麻。她再婚后又生了三个儿子,都是虎背熊腰,队上没有谁敢得罪她。虽然后夫过苦日子也早饿死,但没有谁敢勾惹她。有一次,大家开玩笑说我们副队长与她一起“赶场”,多半路上有一腿,故意去问她,她翻了翻白眼,对站在一旁的副队长不屑一顾地说:“他?嗤——,又矮又小,真要有路也没得感觉,XX不晓得伸往哪一方去了!”叫大家笑弯了腰。 在我们那里“跟过杆子”是不算什么历史问题的,住在我上坎的三舅娘就是三舅当年参加打沅陵时抢回来的,我打趣地问三舅为什么不抢东西抢人,三舅结结巴巴地说:“东、东西都被别人抢、抢、抢光了,只剩下人,没、没、没人要,就顺手带、带、带回来了。”虽说是抢来的女人,我看两口子还是很恩爱,和别人家没有两样。据说,解放后,土改工作组曾经动员三舅娘回沅陵老家去,可三舅娘已经舍不得三舅和几个孩子了,回答工作组说:“我是自愿被他抢来的。”工作组也就作罢了。 也有从“草莽英雄”成为“革命英雄”的。我们的生产队长也是“杆子”出身,十二岁就跟着头目跑,特别勇敢不怕死。解放军剿匪时,两军激战,他愣是不退,反而站起身来,端起一挺机关枪对着扫射。解放军的子弹把他的衣袖和裤脚筒都打穿了,却没伤着他一点皮肉,最后是子弹打尽被缴械活捉的。因为他拒不投降,属于死硬骨干分子,本来是该与头目们一起枪毙的。部队首长看他年小,一问又是贫苦出身,就启发他的阶级觉悟,最后问他敢不敢参加志愿军去朝鲜打仗,他把脖子一梗,眼睛一鼓:“去就去,有什么不敢!”于是他就成了一名光荣的“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白天躲飞机,晚上赶路,冲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线。因为他吃苦耐劳又勇敢善战,在战场上立功入党,还当了班长。战争结束后,上级有意留他继续服役深造,培养少数民族军队干部,他却坚决要求复员回乡务农,照他的口白:“我们湘西的水都甜些。”我去的时候,他对我很亲热地说:“我从朝鲜回来,路过你们长沙,好大的廊场(湘西话“地方”的意思)!”他还告诉我一个笑话:省军区招待他们复员兵,摆了许多香蕉,因为没有见过,他连皮也不剥就塞进了嘴里。连说:“这就叫香蕉啊,涩涩的,不好吃!”出外当兵几年,乡音不改,只学会了一句外地人搭腔的话“是吧?”回到家乡,也想摆一摆见过世面的派头,无论谁说什么,他总要答一句“是吧?”家乡人听不懂,后来就给他取了外号叫“是巴”,本名倒没人叫了。我从本地习俗就称呼他“是巴大舅”,他也不生气,只是“呵呵”一乐。 是巴大舅虽然大字不识,言语不多,但他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办事公道,事事带头,大家就推选他当了生产队长。他是队上起得最早的人,眼睛一开,人还在床上就拉开了嗓门:“出工罗——”大约每20分钟喊一次,一般要喊到第三次,社员们才慢慢吞吞地走出家门。那时候有句口头禅叫“上工如拉纤,收工如射箭”,对比是很强烈的。只有“是巴队长”从不使奸把滑,不管是犁田耙田,还是砍火畲挖生土、插秧打谷子、砍树挖瓢瓜,样样都带头苦干。他力大如牛,偌大的扮桶,他从不要别人抬,一丘田到另一丘,他把扮桶甩到肩背上,桶口朝天背起就走,挡谷子的扮遮也不取下,里面还留有几十百把斤毛谷子都不当回事,我们那里叫“背翻天印”。到了地方,一只手捏住扮桶角又一甩,扮桶又平平稳稳地到了田里,不是狠角色试都不敢试。“是巴队长”一双粗糙的大手简直就是一台砻谷机,抓一把稻谷在手心,使劲搓几下再摊开来,手掌上已经壳是壳,米是米。挖生土他不会唱挖地歌,会唱的可以轮流去敲锣唱歌,等于歇气,他只会下死力挖土,他总是挨着我一起,看我要落伍了,就挖过来几锄帮我,抬岩头就把索子尽往自己一头拖。 那时复员军人除了过年县里有点慰问品之外没有别的补助和津贴,当生产队长也没有工资,只是到公社、大队开会可以记工分。他的老婆身体不好,孩子又多,生活比一般社员还要困难,但他从来不向上面叫苦伸手,也不像别人那样经常抽空请假搞副业。我去过他家,最宝贵的东西可能就是那只印着“最可爱的人”字样的搪瓷口杯了,他舍不得用,一直放在神龛上,他特意拿下来擦了又擦,给我盛水喝,还很不安地说:“你们城里人爱喝茶的,可惜我家里没有茶叶,只能喝口巴水了”(永顺管开水叫“巴水”)。 可惜好人命不长,是巴队长不到五十岁就病故了,因为从来就没进过医院,也搞不清什么病,只知道是鼻子里长瘤子烂死的,现在想来可能是鼻咽癌吧。一回忆起“是巴大舅”,我就联想起湘西的岩石、泥土、青松翠柏,眼泪就不自觉地涌出来。他身上有着湘西人那种典型的朴实憨厚和勇敢坚毅,他永远是我心目中平凡的英雄。
|
| --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7/6/17 19:27:00 -- 三 在前两段文字里我说过我的知青下放地是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地方,介绍了“革命英雄”和“草莽英雄”。他们都不乏传奇的人生,但毕竟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了,今天我要记叙的是生活在当代的一位“另类英雄”。 我们队上的郑CJ算得上一位青年才俊。他身材瘦小,相貌平平,也没有什么特长,在一般人的眼里无论如何与“英雄”联系不起来。CJ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因为排行第四,人称“四佬”,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四佬”的父亲在“大跃进”过后的苦日子里饿死了,我们队上那个时期饿死的人不少,惟独对于他的死,大家很少提及,仔细一了解,才知道是有原因的。 那年月,队上许多人因为饥荒得了水肿病,腿和肚子肿得又黄又亮,一按一个坑,半天不能复原。就有人想出了治疗新办法:把水肿病人关进小谷仓里,下面架上生产队煮猪食的大铁锅,烧起火来蒸。用现代语言来归纳,大约应称为“高温高压脱水疗法”吧,也可以算是人民公社大跃进的一大民间发明。据说这办法开始很有效的,从谷仓里出来的病人肿消了不少,精神也好了不少,但治标不治本,好不了几天,病反而更加重了,有的很快就去世了,于是村寨后面的山坡上就陆续添了不少的新坟。 县里和公社有干部驻扎在队上,他们的任务是宣传“三面红旗”、维护大好形势,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到后来,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制止饥民外出流浪,免得破坏城市和其他地方的大好形势,他们被授权必要时可以采取一切革命行动。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电影《焦裕禄》里就有过这样的情节,只到现在各地对于进省进京上访的老百姓还是这样做的,用现代语言来说,那叫做“看好自家的门,管好自家的人”。但是在我们队上,干部们基本上没有多少执行公务的机会,因为我们这地方人倔,虽然没有读过“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圣贤之书,却很守着“自己饿死事小,辱没门风事大”的古训,绝没有人外出乞讨度荒的。粮食吃完了就采野菜、剥树皮,挖葛根蕨根、敲狗逮老鼠,找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人民公社的大食堂设在几里路外的大队部,一天两顿按人头定量供应一碗稀粥。为了喝上这碗稀粥,不少老者拄着棍子蹒跚往返在山路上,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在了路旁。村里出了好几户绝户。这在湘西不是个别现象,苦日子过后,各县、各公社大多设立了“孤儿院”,收容的大多是父母在苦日子里饿死的儿童。 “四佬”的父亲也得了水肿病,他不愿意去蒸谷仓,嫌气闷。他还当着队上的保管员呢,就偷偷用撮瓢撮了半瓢队上仓库的麦种回家,把大门关紧。铁锅鼎罐都被收去“大炼钢铁”了,就抓一把麦种埋在火坑的灰里,烧起火来。一会儿功夫,麦种就烧熟了,就用柴棍扒拉出来吃。他父亲吃得正香,他母亲在里屋闻到香气走出来抢吃,他父亲也是饿急了,不让,一只胳膊拦住,一只手加快了扒拉的动作。他母亲也急了,拉开大门就喊起来:“快来人呀,有人偷生产队的种粮!”他父亲被工作组干部一索子捆到大队部,一顿拳打脚踢再没有回来。我下放的时候,“四佬”的母亲还在,都是沾亲带故的,对于她“大义灭亲”的行为,社员们都不予以褒贬。 “四佬”虽然家贫,但哥哥和两个出嫁到外村的姐姐很体惜他,供他读完了高中。因为“文革”期间停止了高考,他只能回乡参加劳动,等待机会,喜欢和我们知青混在一起,背几首古诗词,最喜欢《三国》、《水浒》,颇有以诸葛、吴用自许的意思。可出头的机会就是盼不来。那时候农村青年的机会大抵只有两种:要么推荐当工农兵大学生,要么参军。“四佬”是高中生,书读得多,就有点鹤立鸡群、“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神气,因为与干部关系不好、劳动表现一般,几年都没有被推荐,参军又过不了体检关,整日一副不得志的样子。直到我们陆续离开村寨,“四佬”仍然没有甩脱锄头把。 但“四佬”身上毕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潜质,他不甘于贫穷,不甘守平庸,常常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似乎命中注定他要走一条与父兄不同的人生道路。经过一番周密的打探和策划,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四佬”提一把柴刀来到省道公路边,持刀抢劫了过路的行人。他没有学习前辈用丝帕包了脸,也没有抹一脸锅底灰,反而向被害人通名报姓,因此很快就被抓走了。“四佬”很爽快地承认了罪行,正好碰上“严打”,判决很快,劳改三年。“四佬”表示认罪服法,只请求送他去吉首的劳改单位某汽车修理厂服刑,他终于如愿了。他早就打听清楚,那个厂里有一位师傅曾是国民党军队里的汽车兵,因犯事在厂里服刑,刑满后因孓然一身无家可归就在劳改厂就业了。老兵一手好修车技术,但脾气极坏,从不收徒传技。“四佬”见了老兵倒头就拜,敬为父执,天天端饭打洗脚水,也不知下了多少水磨功夫,真就让老兵收他为徒,尽心教授,“四佬”也是个有心人,到三年刑满,修车技术已是与师傅不相上下了。 “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文化革命”已经结束了,对农民也没有过去管得死。“四佬”就在省道公路旁当年他持刀抢劫的地方搭起一间房屋来,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因为过往汽车不少,当时会汽车修理技术的不多,“四佬”的手艺又得过名师指教,店子的生意就日益兴旺起来。但他又不安心呆在这穷乡僻壤了。 一天夜晚,“四佬”已经睡下,忽听有人敲门,原来是县交通局长的吉普车在离他店子几里路外抛锚了,打发人来请他去修车。“四佬”眼睛一亮,并不马上动身,却叫起所有的徒弟、帮工去把局长的车推到店里来。自己和老婆连忙烧火做饭,好酒好肉恭候着局长大人。局长的车半路抛锚又摸黑走了几里路,本来一肚子窝火,见“四佬”半夜安排、殷勤招待,也就转怒为喜了。 “四佬”腾出床铺请局长安歇,自己带着徒弟连夜修好了车,又准备了第二天的早饭。趁着酒足饭饱,“四佬”送局长上路,说:“局长,过几天我来县里找你。”局长满口答应了。不几天,“四佬”真去了县交通局,那时候开汽车修理店必须经交通局批准,“四佬”就把店子开到了县城,那生意也就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几年后,“四佬”来了一趟省城,虽然天生又瘦又矮,但手里捏着个“大哥大”,背后跟着几个提包跟班的,就远不是当年跟牛屁股的气象。他说是来谈整车和配件连锁销售业务的,想把业务扩展到整个湘西和周边地区去。 村寨上出了“四佬”这么个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有所作为的人物,我由衷感到高兴。湘西人常被人称为“湘西牛”,虽然有勤恳朴实的褒义,但也隐含着“因循守旧”、“脑子不开化”的贬义。“四佬”与老实巴交的父兄和乡亲们比较起来要算个“另类”,他当年为了学艺创业、跳出农门,采用了非正常的“孙子兵法”,那有时代的原因,也说明他的血管里仍流淌着祖先的血脉,他后来的成功更说明了湘西人的聪明智慧、灵活机变决不输给别人。“英雄莫问出处”,我期望在我曾经下放的湘西大山里走出来更多的英雄,新时代的英雄。 [后记] 最近读了余华的《活着》,心有所动,便想起了知青时期的几位湘西乡亲,学习着用白描的手法写了这一篇文字,记录他们的经历。 二○○七年六月 |